原文地址：获奖小说：岁 月 刻 刀作者：王往小说
| 获奖小说：岁 月 刻 刀 |
（18000字）
□ 王 往
安东是个小城。有这样一则顺口溜：稀稀疏疏几座楼，柏油马路望到头，动物园里几只猴。还有一则顺口溜：三轮车，从南门，到北门，一块钱，一个人。城市小，人活得就简单，就那么几条路，就那么几个朋友，说碰头就碰头，也不十分热切，也不强装笑颜，随意点个头，笑一笑，是近是疏，全有数了。发财了 ，升官了，你也不要太显摆，架子大了，没人理你，小城就这么大，没几个人可玩的，一有人躲着你，你就寂寞了。那种不让人靠边，也不愿理人的，安东人叫作"独角兽"。独角兽的本意，是安东人对犀牛的称呼，把这种人的形象和犀牛联系在一起，想想，你会笑起来，佩服民间语言的生动。
小城虽小，也有一个好去处。这地方叫五岛公园。公园位于城中间，一千多亩大一片湖，湖中有五个岛，分别叫：丰乐岛、同乐岛、西苑岛、白鹭岛、米公岛。白鹭岛最为有名，小城无人不知。白鹭岛上面有一个土丘叫夕照山。安东城在平原上，平原上的人没见过什么大山，一个土丘叫作山，外地人也许会笑话，小城的人却有几分爱我所爱的满足样子。夕照山上树种繁多，花草密布，蛇虫各异。春天白鹭自南而来，衔草结巢，琴瑟和鸣，胜却人间无数。这些年，气候变暖，白鹭乐不思蜀，冬天也在此安居。天气晴好时，滿湖白鹭，成千上万，湖光闪闪，白羽如风中流云，很是壮观。以前，常有人带了猎枪，划着小船，去岛上打鸟，找鸟蛋。后来，有人站出来说要保护生态环境，不准打鸟毁鸟窝找鸟蛋，抓住了要罚款。小城的事，像占道经营，乱抛垃圾之类的，老管也管不住，但保护白鹭的事，一宣传，就起了效果。实际上，还是管理方法得当：公园管理处首先把几条船管住了，除了捞垃圾、放鱼食的可以驾船入湖，别人一律禁止。谁也不能为打鸟找鸟蛋另造一只船啦。据说，有一人，夜里解开船缆，去了岛上，看稀奇，结果抓到了一只大乌龟，有七八十斤重。此人抱着乌龟回家后，便生了病，邻居提醒他：龟有灵气，还是放了好。此人便又抱了龟，返回公园，放入湖中。病，马上好了。这又为白鹭岛添了一番神秘。
五岛公园还有一方景致，也值得一说，就是洗墨池。此景位于湖中的米公岛上，是一方荷花池。池边建有一小亭，小亭旁的碑上有洗墨池的介绍，说宋朝画家米芾曾在安东做官，离任时，在此荷池中涤去墨汁，以示清白。崖边绿柳，池中红莲，乡野之趣与文人佳话联在一起，洗墨池便有了几分雅韵。
顾离风家离五岛公园不远，正对五岛公园南门的瓜皮街一直向前走，三四百米，往左一拐，进了驴耳巷，就是了。顾离风小时最爱到五岛公园玩，钓鱼划船这些事，他兴趣不大，他喜欢看树，看花，看藤萝。公园里的花草树木多为历代官府从外地引种，当地其他地方并没有。比如盘槐，就一人高，枝条四下伸展过来，密密的，形成一个圆桌，雨打不透。夏天在底下，要多凉快有多凉快。丰乐岛上，有两排圆柏，粗得几个人抱不过来，高可入云。西苑岛上的一片雪松，枝干虬劲，苍翠葱郁，终年泛着绿涛。公园的亭柱上，桥栏上，篱笆上处处可见常春藤、凌宵、金银花这些缠缠绕绕的藤蔓植物，极有风情。
长大后，顾离风也常来公园，公园的同乐岛有书画作品展览室，顾离风喜欢来看看。本城搞艺术的都在此展览过艺术品。顾离风看艺术品，一般不作评价，好恶存在心中。自己不从事艺术工作，怕说外行话，让人嗤笑。在所有艺术门类中，顾离风最喜欢印章，但你要他说出印章的渊源、流派，就难了。他喜欢印章，仅仅停留在刻着玩的爱好上。
顾离风手巧。小的时候，家里的桌腿上，衣柜上都被他刻上了鸟花的图案。做起玩具来，也比别人孩子有灵气。链条枪，电动小汽车，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一条巷子里的孩子都爱找顾离风玩，请他帮着制作玩具。没玩具可做的时候，顾离风就把家中可拆的东西拆开，再拼装。有一次，顾离风看到一个孩子家的闹钟里有一只啄木鸟，一到报时，啄木鸟的头就得得得得地啄着，他就把自家的闹钟拆开，用铁皮做了一只啄木鸟，涂上色彩，装了上去，居然也有了同样的效果。这看似简单，别的孩子是琢磨不出来的，尤其想不通他是怎么让啄木鸟的眼睛转动的。顾离风所有童年时间都花在玩具上了。
长大后，顾离风爱上了刻章。附近几条街的人，有用印章的，就来找他。有人要给他钱，顾离风不收，说你不让我刻，我还闲得慌呢。
顾离风刻得最好的印章，是给汪继娆的那一枚。那是高二的时候，那天课间邮递员到了学校，说有她一封挂号信，让她拿印章。汪继娆没有，邮递员说那得刻一枚章，刻好了去邮局领信。汪继娆让邮递员给她看一下信封，看完就急了：那是她爸写来了，她爸下放在外省一个农场。邮递员走了，上课铃声又响了，汪继娆急得团团转，有个同学说，你让顾离风给你刻个章不就行了。汪继娆那时坐在顾离风的前排，上课时几次回头偷偷看顾离风。顾离风喜欢汪继娆，她细长的腰身，淡眉下一双沉郁的眼睛，总让他想多看几眼。顾离风见就汪继娆看他，就悄悄递上一个纸条：要我帮什么忙吗？汪继娆回过去一个纸条：我爸来了一封挂号信，要印章才能取，可不可以帮我刻一个？等汪继娆再回过来时，顾离风就朝他死命点点头。
终于下课了，顾离风找了个借口，对老师谎称头痛，回家歇歇去。顾离风到了家，就找了一块章料。那时候顾离风刻印章不是用马铃薯就是用萝卜，或者从五岛公园里挖来的油泥，最好的也就是枸骨树根子了。他有一块牛角章料，是有一次帮人家刻章，人家送的，一直没舍得瞎刻，这一次，毫不吝惜地拿了出来。他用隶书写了"汪继娆"三个字，再印到章面上，每一刀都刻得极其认真，三个字刻了一个多小时。刻好了，用印泥试了一下，顾离风简直不相信那是自己刻的：结构紧凑而又匀称，一笔一画都是那么醒目，像三盏灯，闪着小火苗。顾离风拿着印章到学校的时候，刚好放学。汪继娆接过去，直朝邮局跑。下午上学时，汪继娆悄悄对顾离风说了声"谢谢"。顾离风笑笑。汪继娆说话时的娇羞牢牢地印在他心里，刀刻一般。
以后没事的时候，顾离风再刻印章，就刻"汪继娆"三个字，刻了有一抽屉的章料。顾离风想着有一天把这些印章全部送给汪继娆。但实际上，他是不敢的。他不敢想像，自己要对汪继娆表白什么时，汪继娆会怎样对付他。
也是老天有眼，下乡的时候，汪继娆竟然和顾离风到了一个地方--双溪镇的彭家湾大队。那里，还有从其他地方去的五六个知青。
顾离风手巧，到哪都吃得开。彭家湾大队的农机具坏了，顾离风一上手，毛病就没了。大队安排顾离风做了农机修理员。这活轻巧。汪继娆和另外两个女知青跟着队里妇女干活，像鲁迅说阿Q在末庄时一样，"舂米便舂米，打谷便打谷"。知青生活苦，肚子空，总是想方设法弄点吃的。捉几条鱼，偷一两只鸡，是他们常干的事。有一天晚上，几个知青去掏麻雀，大麻雀听到动静都飞了，掏到的都是刚孵出的小麻雀，当地人叫"肉机灵子"。知青们把"肉机灵子"拿回去，上油锅炸。"肉机灵子"光秃秃的，嘴丫黄嫩嫩，血管红艳艳，肚子里的肠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在篾箩里唧唧叫。往油锅一丢，哧啦一声，全没了命。一会儿，就飘起了香味。顾离风悄悄藏起了几只，第二天趁着汪继娆休息的时候，顾离风走过去说一台拖拉机出了毛病，修了好长时间也没修好，看图纸又有两个字看不清，说着就假装掏图纸，摸了一下，说，唉，还扔在拖机拉旁呢，汪继娆你帮我去看看。汪继娆跟着他到了拖拉机那儿，问，图纸呢？顾离风说在这儿。顾离风从兜里掏出一个报纸团，悄声说拖拉机没问题，我给你带了点好吃的。汪继娆打开报纸团，吓了一抖，这，这是什么。顾离风说，你吃一个，再告诉你。汪继娆不敢吃，还问这是什么呀。顾离风说，小麻雀嘛。汪继娆尖叫了一声，纸包掉在了地上。汪继娆撒腿就跑。顾离风一时不知怎么是好。静下来时，怪自己粗心：要是先问一下她吃不吃油炸小麻雀，也不会吓着她了。
多少天后，汪继娆和顾离风碰了面时，汪继娆说："你们几个真残忍，现在还吃不吃小麻雀了？"顾离风说还吃。汪继娆说："哎，你们……刚出窝的小麻雀，哎，真想不通你们……"顾离风说那我以后就不吃了。汪继娆说你能管住你的嘴？说完，走了。顾离风有些着急：她怎就不相信自己呢，好像自己有多贪吃似的。再有知青叫顾离风去抓麻雀，顾离风就不去了。他们说麻麻雀是"四害"之一，吃了是为农业做贡献呢。顾离风说这确实有些残忍，我不想吃了。人家不理他这一套，继续抓，继续吃。
汪继娆善良啊，顾离风想。证明汪继娆善良的还有一件事。冬天，大队杀牛，杀的是一头老水牛。当时围了好多人在看，顾离风也在场。几个社员把牛腿上交叉绑了绳，用杠子别到绳子上，一撬，牛扑通倒下了。有人端来一个大盆了放到牛头，准备接血。杀牛的老徐便从筐里取出长长的杀牛刀，顾离风不敢看了，跑到了牛棚后。到了那儿，就见一个姑娘伏在墙上抽泣，是汪继娆。顾离风说："汪继娆，你在这儿，哭什么？"汪继娆说："这头牛我喂过它草……太可怜了。"顾离风也叹了一口气："没办法，牛，就这命。"
顾离风他们那一帮知青，很幸运。一是彭家湾人对他们都不错，没人受什么罪，二是已经到了1970年代末期了。三年不到，他们就返城了。
返城的前一月，顾离风为汪继娆做了一把梳子。有一天早上，顾离风看到汪继娆的梳子缺了几个齿，就从社员家里找了一根方木头，是红松的料子。这段木头是一张茶几的腿，主人说是解放后被镇压的地主彭大胡子家的茶几，分到他家的，一般人家哪有这么好的东西。一个茶几腿断开来容易，剖成一块小薄片就难了，在小薄片刻出梳齿就更难了。细工，要耐心。顾离风手巧，也有耐心，做了五六个晚上，成了。送给汪继娆的时候，汪继娆以为是买的，问他多少钱。顾离风说我自己做的。汪继娆指甲划着梳齿，梳齿发出颤音。梳把的弦度恰到好处，刚好顺手。梳把上两面各刻了一朵蔷薇花，两片绿叶托着，叶子锯齿形的边缘都一清二楚。梳背两面各刻了一条小鱼，鳞片如水纹一样，很是精细。汪继娆说："你的手真巧。"同时俏皮地瞟了一下顾离风一眼。顾离风的脸竟红了，什么也没说。
当地夜里，顾离风梦见了汪继娆。醒来后，裆间一片黏乎乎的，就像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那样。顾离风想自己真脏，觉得自己思想有问题。没人的时候，偷偷洗内裤，洗了好几遍，还是怀疑没洗干净。再看见汪继娆，竟然有些害怕。不过，那样的梦还是过一段时间就出现一次。梦里，顾离风简直成了一头野兽，顾离风不顾廉耻地与汪继娆缠在一起，对汪继娆发动着一次次进攻；梦醒了，顾离风就陷入了自责：怎么可以这样对汪继娆呢？
回城后，顾离风和一位朋友谈过自己对汪继娆的单相思。朋友说：你想她，就和她说呀，给她写信，约她出来看电影。顾离风说，对，对对。顾离风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下决心，他还是怕和汪继娆挑明后，遭到汪继娆拒绝，他多次设想过这样的场面：
继娆，我们去看电影吧？
看电影？好啊。
继娆，你真美。
瞎说什么呢，你。
继娆，嫁给我吧。
嫁给你？凭什么嫁给你？
继娆，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
你拿什么保证？
我用我的一颗心。
嘻，谁看见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
……
自己把自己打败了，每回都是这样，顾离风知道胆子小不好，但是没法改变。
回城不久，顾离风进了家具厂，这一行适合他，手巧嘛。汪继娆呢，当了老师，在五岛小学。顾离风暗暗为汪继娆高兴，像她这样文静善良的做老师再好不过了。
一个周日，顾离风见到五岛小学的孩子们排着队，从街上往南门走，孩子们带着遮阳帽，提着水杯。汪继娆在队伍的边上，不断说着：走好啊，走好。声音柔柔的，甜甜的，像从成成熟的果林吹来的风。顾离风从家里拖出自行车，也跟了上去，孩子们的队伍到了城南。城南是千亩果园，其时梨花正开，桃树已结果。果园尽头是涟河大堤；大堤上杂树丛生，鸟鸣婉转；大堤下是芦苇，苇丛中不时飞出一群翠鸟；涟河的水无声地流。
老师领着孩子们上了大堤，往树林深处走去，很快只闻笑声不见人影了。顾离风就上了涟河大桥，架好车，伏在栏杆上。顾离风想：做个小孩子真好。
不知过了多久，顾离风听见有小孩子的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很快，那个小孩子出现了，是个小男孩--躺在汪继娆的臂弯里。
顾离风赶忙下了桥。汪继娆看到他了。汪继娆从大堤磕磕绊绊过来了：顾离风，帮帮忙，学生让马蜂锥了。小男孩双手捂着脸，大声哭喊着。顾离风让汪继娆坐到自行车后座上，自己就躬起身子，没命蹬着脚踏板，朝城里奔去。到了医院，顾离风一身是汗，汪继娆也是，发丝粘在脸上。医生在忙着给小男孩打消炎针，汪继娆一个劲抱怨："唉，唉，这死马蜂，怎么不锥着我的呢，怎么不锥着我的呢。"顾离风安慰她："没事，没事，我小时候经常被马蜂锥着呢，不打针不吃药，三两天就好了。"汪继娆说："我对不起孩子家长啊，唉，要锥着我就好了。"
医生忙了一阵，又开了点药片，让汪继娆拿着，叮嘱送孩子回家，说一夜过来，就没事了。
顾离风又带着汪继娆和小男孩，去了小男孩的家。好在小男孩的家人没有抱怨，还一个劲说感谢两位老师。
回头的路上，顾离风说我也当了一回老师。汪继娆说当老师不容易呀，一颗心得全交给学生，你看，一个个那么小，调皮捣蛋的，一不留神就出差错。今天。马蜂要锥着我就好了，让孩子受那么大罪。顾离风说："要是锥着我就好了！"汪继娆笑起来："怎么能锥着你？净瞎想。"顾离风的心冷了一下：瞎想，我是瞎想吗？顾离风推着车子，觉得面前一片空茫，不知往哪走。汪继娆催他："你好事做到底，快把我送到大堤上，回去还得跟校长汇报呢。"顾离风蹬着车子，身边风呼呼，风里净是汪继娆的话：瞎想，瞎想，瞎想……
顾离风在家具厂粗活细活都是一流。原来是跟人家学的，一年多一点，自己就能带徒弟了。那时候，家具厂业务量大，赚到钱，在安东小城也是小有名气了。原来的师傅给他介绍了个对象，说是西门宝塔寺酱醋厂的，叫陶小菲，22岁。顾离风对师傅说现在不想谈呢。师傅说那姑娘我了解，长得俏刮刮，大方，伶俐，能干。顾离风想：能好到啊里去。
师傅不管他，把陶小菲带到家具厂，先让陶小菲悄悄看了顾离风一阵子，见陶小菲有喜欢的苗头，又鼓动陶小菲找借口和他搭话。陶小菲就过去问顾离风，你们这可不可以订做家具？顾离风说可以啊，欢迎啊。陶小菲说那好，改天我来订几套家具。陶小菲一走，师傅就迫不急待地说，我说的就是刚才这姑娘，人家看上你了，怎么样？顾离风说不会吧，人家能看上我？师傅说你不要打马虎眼，是不是你看不上人家？给我个话呀。
顾离风不给师傅话。
隔一段时间，真有人来订家具了，订的是一张床。订床的不是陶小菲，是汪继娆。汪继娆身边还有一个小伙子。小伙子拿出一张图纸，给顾离风说着木料、尺寸、图案的要求，顾离风忍不住要朝汪继娆看，又不敢抬头，只是胡乱应着，好好好。男的交了订金，回来时，一手搂过汪继娆的肩头，说，继娆，我们走吧。汪继娆动了一下，似乎要挣脱男的手，还是没挣脱，汪继娆的脸有些红，对男的说：哎，忙得这样，我还没介绍呢，这位师傅是我老同学，我们还一起下过乡。小伙子赶忙伸出手，顾离风也只好伸出手去。汪继娆说：刘宁，我男朋友。顾离风握着刘宁的手，嘴里只是空空地"噢噢"着，身体快塌下来了。
汪继娆他们走了，顾离风的一个徒弟说：那男的我认识，是教育局刘局长的儿子。顾离风说：管他谁，给钱就赶快做活儿。
汪继娆他们订的床很考究：床架要楠木，靠背要檀木，床板要云杉木，床框和靠背要手工雕花，图案是祥云莲花。那时候就要800，放在这年头少了两万做不来，床框床板靠背都做好了，雕花得顾离风来。师傅眼力不济了，徒弟们也不成熟。厂长说，离风啊，要用心啦，这是大业务，一刀不慎，就坏了声誉。顾离风说厂长，你放心。全部图案雕好后，顾离风站远了看了看，又去给靠背上的莲花下加了两道水纹。这一次，刀子却偏出来，把按在靠背上的左手的一根指头连皮带肉挑了一块。师傅看他在包扎，笑笑说：离风，啊，是不是分心啦，过两天清闲了，我这媒人把你和陶小菲聚一起，正式见个面，好吧？顾离风说：也行。师傅拍他一下：还装不装了？
陶小菲外向，正式见过一次面后，天天下班都来约顾离风。在五岛公园的西苑岛上，往盘槐一下一坐，瞧瞧没人了，就撒娇，嘴噘起来，眼睛似闭非闭，等着顾离风亲她，顾离风不亲，最多是把一颗花生糖填到她嘴里。
陶小菲当然不满足，她想着顾离风用嘴把她的嘴填上，最好把身上好填的地方都填上。陶小菲想结婚。顾离风说：结婚还不容易，想结就结呗。陶小菲说：那你说个日期啊？顾离风说：日期还不好定，你选个日期呗，陶小菲说：明天。顾离风说：也太快了，那你让我想想什么日期。
这事一拖就是几个月，只到有一天顾离风听一个徒弟说汪继娆结婚了，他才准备和陶小菲结婚。
新婚之夜，陶小菲没有等到期待中的激情。顾离风等她躺下了，在另一头睡了，陶小菲以为他累了，也没太计较。谁和，此后几天皆如此。陶小菲回了娘家，哭。母亲问了半天，陶小菲冒出了一句话：他是个木头。母亲猜出了原委，就去找顾离风的母亲。两个老妇一翻叽咕后，动员陶小菲回了婆家。
那天，顾离风在街头，看到了汪继娆挽着男人的手在散步，汪继娆的肚子已经凸起来了，脸上瘦得见了颧骨，几个妊娠斑像黄叶一样显眼。顾离风像被电击了一下，好久回不过神来。到了家里，陶小菲见了，赶忙进了卧室。顾离风听见卧室有水声响动，进去了，见陶小菲正在浴盆里，不紧不慢往身上撩水，顾离风猛地把她抱起，扔到了床上。陶小菲也不擦身，也不进被窝，就那么斜斜躺着。这是两个母亲的主意，现在要实践了。顾离风把鞋一蹬，咚，踢出老远，嘴里说着：别以为我不懂。然后一把扯下上衣，往床头一扔，又说：别以为我不懂。然后是裤子，然后是内衣，然后一下子压住陶小菲，一边不停说着"别以为我不懂"，一边狼吃小羊一样凶猛起来。这下陶小菲害怕了。害怕也没用，顾离风利剑出鞘，势不可挡。第二天，陶小菲还疼，走路腿也伸不开，气得她连连捶着顾离风：谁说你不懂啦，懂也不能那样，杀猪似的……
顾离风在家具厂一干就是十几年，陶小菲在酱醋厂也是这样。后来，家具厂业务不好了，顾离风下岗了，下岗没多久，又被一个朋友介绍到个体汽车修理厂，开始是补胎、清洗配件这些简单的活儿，但顾离风脑子灵，很快通过书本和观察摸透清了汽车的修理门道。老板给他开了月薪2000，在小县城是高薪了。陶小菲常对人说：我们家离风嘛，别的不怎样，就是手巧，什么东西摸摸就会，跟着他没大财发，也饿不死。样子是颇得意的。陶小菲从酱醋下岗后，就在安东路做些了杂货生意。小俩口省吃俭用多年，在安东路买了二层上下一栋楼，虽说负了点儿债，但是有两双手，也没什么好愁的。女儿岚岚上了师范，没几年就可以出来，拿工资了。
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小河淌水一样，平缓、顺畅。
本城的同学和知青朋友常在一起聚聚，也算生活一乐。要说的是每一回都没有汪继娆。他们说汪继娆啊，请不动，人家现在是校长了，哪有眼看我们？还有说得更难听的，什么校长啊，还不知用什么换来的，你看那样子，独角兽。顾离风不顺着他们说，顾离风说，人家没能力会当校长，当校长了能不忙，别说那么多，不好。有人说，顾离风，你怎么老是护着汪继娆啊，是不是对她有那个意思啊？顾离风心虚了，瞎说瞎说，我一修理工，敢乱想吗？多年都不来往了，跟你们一样。
其实，婚后，顾离风和汪继娆有过一次接触。那时，双方的孩子都有十多岁了。那是一个傍晚，顾离风在五岛公园闲逛，碰上了汪继娆。汪继娆脸冷冷的，有淡淡的泪痕，低头踱着步子。顾离风见她不开心，不知该不该招呼。汪继娆抬头见了他，目光里有惊喜。两人都笑起来，向对方走去。汪继娆先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事，比如还在那个厂吗，家里还好吧，顾离风只是老老实实答着。后来，双方都没话了。两人慢慢走着，到了洗墨池边，坐在了石凳上，还是没话。好久，汪继娆说了，离风啊，你怎么不说话呀？顾离风竟然一慌，说，说说，说……汪继娆笑出声来，又叹口气，唉，我也不知说什么。顾离风这才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你？汪继娆摇摇头，擦了一下眼睛。汪继娆突然问他，离风，你是不是喜欢过我，以前？说了，捂着嘴笑。顾离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说现在也喜欢。顾离风说了这话，好像眼前一亮，才从黑暗里走出来似的。汪继娆向他挪近了一些，说，你就是不会说话呀，其实我那时已看出了你心思，我呢，也不敢说，回城后，家里就给我介绍了对象，我爸和他爸是老战友，说了就一锤定音……顾离风说，不是一直过得很好吗？汪继娆没说好不好，反过来问他，你们呢？顾离风说，很好，她还老夸我。汪继娆问，夸你什么？顾离风说，夸我手巧。汪继娆说，你手是巧啊，要是嘴也巧就好了。汪继娆扭过头去，很失望的样子。
天暗了下来，洗墨池里升起了一层雾。湖面上一两只迟归的白鹭向着白鹭岛飞去。顾离风腰间的挎机不停地响着。汪继娆说，家里催你了吧？要不，你先回去吧。顾离风说，没事，继娆，你今天怎么了？汪继娆说：没怎么，我就是要想知道是不是被人喜欢过。顾离风说，我也想知道。汪继娆笑起来，眼里却有泪花闪着：离风，你说我们这一代人怎么那么不幸呢，连一句心里话也不敢说？现在好了，可是说了有什么用？顾离风低下头，说不出话，只是哭。
顾离风的挎机又响了。汪继娆站起来，说我回去了，你也回吧，很果断的样子。顾离风仍坐在那儿。汪继娆说，你挎机号是多少，我记一下。说着就掏出手机，按键。顾离风告诉了她，汪继娆也说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汪继娆说我从北门走了，你呢？顾离风说，南门，我送送你。汪继娆点点头。出了北门，汪继娆不让他送了，说反正都有号码的，以后再联系吧。顾离风说好。
汪继娆走了，顾离风站在那儿，不知往哪儿去。他不知汪继娆遇到了什么难过的事，他为她着急。但是，第二天，他打她手机，关机。她也没有打他的挎机。又过了一天，他再找她，回答他的是"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取消"。他只好等她找他，但是她没有找他。
大约一个月后，顾离风看到了汪继娆，在电视上。那是"五一"期间。她获得了"全省劳动模范"称号，手捧获奖证书，站在主席台上。她气质高雅，目光里是纯洁的娴静。顾离风想为什么汪继娆不和自己联系了，她一心扑在了教学上，她忘了自己的那些不快，她也不想和他说，给他平惹心思。她是位成熟女性了，她能应对各种问题。
顾离风想，这也很好，就是她说了，那天晚上她为什么流泪，他又能为她做什么呢？那天晚上的巧偶遇留下的谜解开了，顾离风就只有甜蜜的回忆了：她说她也喜欢过他的！虽然以后没有故事了，但这一句话便是最好的最长的故事。他愿意永远活在这个故事里……
顾离风闲下来时，不再刻章了，兴趣转移了，但还是和雕刻有关：他爱上了根雕。
顾离风爱上根雕是偶然兴起。夏天，他去涟河游泳，见几个农民从涟河大堤上抬着一个大树根过来，到了路上的拖拉机旁停住了。城南的果园刨了，大堤上的树也全砍了，大堤也正一截截被挖平。果园刨了，建起了开发区，大堤平整后，听说准备沿河建一排别墅。安东小城要从南门打开新天地，墙上的标语类似这个意思。机声隆隆，尘土飞扬，开山填海的气氛极是浓厚。还常有警车呜呜开来，那是来处理果农和政府或者开发商纠纷的。顾离风想，果园毁了也罢了，把那大堤挖了，要是有一天河水暴涨，城里不就给淹了，怎么没人想想这个事？
顾离风走到拖拉机旁，看了树根一下，立马来了兴趣：那树根像一头小象。顾离风问几个农民把这树根弄啊去？他们说带回去烧火。顾离负说卖给我吧，10块钱怎样？几个农民说，10块钱，够每人两盒烟的了，行，你要就拖走。顾离风让他们把树根抬上拖拉机，人家说不到晚上7点拖拉机不让进城。他们给顾离风出主意，让他找个收废品的，用三轮车拖回去。
顾离风找了三轮车把树根运到家，陶小菲说他神经。顾离风不作声，把泥土刮了，拿了斧头、锯子、铲子、刻刀，一梳理，活脱脱一头小象出来了。陶小菲说：哎，真不错，不过，放哪儿？顾离风说，就放店门口，是个标志呢，有时间再找个树根，再雕一头，一边门旁一个。
第二天中午，顾离风下班回来，见店门口围了几个人看那小象，都说神奇。顾离风也左右前后又看了一下，感觉缺了些什么，又拿出刀子在小象的鼻尖上剔剔，掉下一团土，这下更形象了，那土窝正好成了象鼻上的吸孔。
吃饭的时候，陶小菲说，店门口人一多生意就好，今天多卖了一条烟，多卖了几瓶冷饮。陶小菲说要再有一只小象就好了。顾离风说，我常去那里转转，非碰上不可。
以后，顾离风一下班，就去涟河大堤转转，收获时有时无。根雕选材要奇而自然，碰上可塑之材不是易事。顾离风也看过一些根雕的小知识，知道根雕也要讲灵感。平平淡淡一树根，经根雕者一打量，往往有了生机，这个前题是根雕者要有想像力。有了想像力就可以因材施艺。虽说是七分材料三分想像，但是没有这三分想像，材料就是死的，没有生命力，无法升华到艺术层面。顾离风就有一个枣木树根，看似人形，但分杈多，毛须密，不好下手，确定不了主题。
这一天，汽修厂来了一辆帕萨特辆车，主人竟是汪继娆。汪继娆现在是洗墨池中学的校长了，顾离风知道。汪继娆见了顾离风，笑了："怎么，你又到这儿了。"顾离风说："来两年多了。"汪继娆说："你手巧，干什么都行。"顾离风问她车怎么了，汪继娆说空调有毛病，不制冷。
现在看汪继娆，顾离风还是有点自卑。自己多年干的都是弯腰的活，背有些驼了，再加上忙的时候多，也不讲究收拾自己了，胡子拉碴的，头发也变稀了，还有这一身工作服，油迹斑斑，连钮扣都分不清了。汪继娆虽说也四十出头了，但看不出一般四十岁女人的老相。人家保养好，皮肤还是细嫩的，额上不见皱纹，头发还极有光泽，发梢烫卷了，很生动地翘起来。唯一让顾离风不顺眼的是，胸部太突出，有几分装腔作势的味儿。
顾离风花了一个多小时，把空调修好了，让汪继娆进车试试。
汪继娆进去后，坐了一会儿，却一句话不说。顾离风是想她说些什么的，她不说，他也不好说。虽说在一个小城，他们已多年没这么近地坐在一起了，平时偶尔碰到，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顾离风的头脑有点乱，先下了车。汪继娆也跟着下来了。汪继娆交了钱，就跟顾离风说：离风啊，谢谢你，什么时候我搞个老同学聚会，大家好好叙叙，到时一定去啊，顾离风说：好好好。
下班时，会计经过顾离风身边，说，唉，现在的人啦，发财的是有权的，修车修了300块，开发票要开2000。顾离风说是吗？说了也没多想，他要去涟河大堤找树根。
顾离风走着走着，忽又停下了：家里那个枣树根在顾离风脑中活了起来。转回家中，已是胸有成竹。先把那人形树根的头部修出轮廓，再把树根的毛须咔咔地剪了大部分，留着几缕，算作头发，眉眼是现成的；树根一侧伸出的杈全锯了，另一侧留着弯上去的一根枝杈，算作胳膊，做梳头状；细细的腰身显出来了。这不正是做知青时，顾离风送汪继娆梳子的那个早晨，她梳头的动作吗？顾离风接着精雕细刻，连"汪继娆"的指甲都雕出来了，一直忙到深夜。陶小菲催了他几次，他也没睡。顾离风把雕好的汪继娆放到写字台上，看着看着，又有了一个想法：以后要多找几个树根，把不同时代的汪继娆雕出来，形成系列。
一旦有了主题，再找树根便不是太难的事了。顾离风在几个月时间就雕出了学生时代的汪继娆，教书时代的汪继娆，做校长时代的汪继娆。他想一直这样雕下去，雕出她的一生。
顾离风有时会喝几杯酒，喝了，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着那系列根雕，嘴里稀里糊涂说着：光阴他妈的如梭啊，时光他妈的似箭啊。有回女儿顾岚岚听见了，捂着嘴笑着跑了，叫陶小菲来听。母女俩伏在门上听了，大笑起来，推开门，顾离风还在那摇头晃脑。顾离风说：妈，我爸入境界了。顾离风也就跟着笑了。
这一天，顾离风回家发现门口的小象没了，正诧异着，陶小菲把他拉过去，说，哎，离风，你知道那小象到哪去了？一个外地人来五岛公园玩，路过这儿看中了，要买，我就卖了。顾离风说是吗？卖了多少钱？陶小菲说1200。顾离风说哎呀，值得。陶小菲说你当初说再雕一个的，怎么不雕？顾离风说哪有那么凑巧的树根？碰到再说。当日晚，陶小菲洗得白白净净的，抱着顾离风又摇又晃。顾离风点着她鼻子说："40岁的人，还装小姑娘。"陶小菲噘着嘴："就要嘛就要嘛。"顾离风也不服软，一阵狂风暴雨。顾离风说："我还可以吧？"陶小菲说："可以，就是会偷懒，好多天才来一回，以后天天要我啊。"顾离风说："死样子，我看你越来越骚了。"陶小菲说："对自己男人，又没对别人，你不喜欢啊？"顾离风说："喜欢。"这时，陶小菲的一滴眼泪沾到了顾离风脸上。顾离风问怎么了，陶小菲说："有一件事，一直搁在我心里，早就想说出来，又觉得说出来，没什么意思。"顾离风说："什么事呀？叫你掉泪。"陶小菲说："你人虽跟着我了，多少年了，心里还有另一个女人身上。"顾离风心一惊，忙掩饰："瞎说，你看我这么多年，去过哪儿了？不一直在这小县城吗？"陶小菲说："你喜欢的那个人就在这小县城，你别不承认，我知道她是谁。"顾离风说 ："你别疑神疑鬼的，冤枉人。"陶小菲说："我不冤枉你，你不止一次在梦里叫过她名字。我打听过你的老同学和知青朋友，确实有这么个女的。但人家也讲实话，说你们没有什么。"顾离风的心悬着，没什么是没什么，但是怕陶小菲把他内心的活动进一步讲出来，就说："本来就没什么嘛，熟人而已，多少年不来往了。"陶小菲说："其实，当初，我们刚谈的时候，我就怀疑过你心里有人了，要是你直接跟我说，我还能帮助你们牵线呢。我伤心的不是我，是你，心里有个人，又得不到，是一种折磨。"这下，顾离风的心痛了，紧紧搂着陶小菲："小菲，你也别难过，我早想通了，这么多年你看不出来吗，心还是在家里的。"陶小菲说："你装的，不过装一辈子也容易。我难过什么，你要想通就行了，以后再叫那女人名字，你晚上就抱你的根雕睡。"顾离风说："你刚才还叫我以后天天要你呢。"陶小菲被这一句话撩拔起来，说："离风，今晚破例，要我两次吧，老东西，越来越离不开你了。"那一晚，真叫生活，夫妻缠绵不尽。到最后，话题又回到了根雕上，陶小菲让顾离风把写字台上的根雕明天放柜台上，说弄不好还有人买。顾离风说："不行，不行，那是系列，还没完成呢，等完成了再说。"陶小菲说："那你抓紧找树根啊。我们积点钱，等岚岚毕业了，也好支持她做点事。"
陶小菲睡着了，顾离风起来，把写字台上的根雕收到了柜子里，锁上了。
又一个夏天到了，顾离风和陶小菲为女儿岚岚的工作犯愁了。岚岚师范毕业了，却找不到接收的学校。能找的关系都找了，都没效果。顾离风当年的知青朋友说："你去找汪继娆啊。洗墨池中学现在是全县最好的，学生都争着去，有钱，教师待遇也最高。顾离风说我想想。嘴上说想，心里不想去，他怕求人。哪知道，陶小菲也叫他去，半开玩笑地说，老情人，还能不买账。顾离风说你别老抓住我不放，瞎说。陶小菲说，哎，说真的，你就去找她，我保证不吃醋。陶小菲说着，就去挑烟呀酒的，来真的了。顾离风说等等，我想想，你先别忙。
趁陶小菲不在，顾离风挑了一个根雕，那是系列作品的第三件：一个女教师捏着粉笔的造型。顾离风觉得，送烟酒太俗了，拿着那些东西不就是贿赂吗？鬼鬼祟祟的事，他做不来。
顾离风就捧了那根雕，直接去了洗墨池中学。
洗墨池中学确实是全县最好的中学，占地有顾离风当年插队的彭家湾一个村子大。从校门走到办公室足有五百米。道路两旁是盆景，一盆月季夹着一盆美人蕉，蜜蜂在花中低低地飞。在办公室和一排教学楼间，是一尊紫铜雕塑：一群鸽子首尾相连，展翅欲飞。雕塑的底坐是黑色大理石，底坐下用花盆组成了"创新奋进托起二十一世纪的太阳"一排大字，一个笔画一种颜色。教学楼的墙上挂着世界名人的画框，一溜儿排开来，很庄严很大器。
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静静的。
顾离风走着走着，就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光了，想起了坐在她前排的汪继娆，她那时扎着一对羊角辫，白净的脖胫下，纤细的汗毛里发出幽香。这种气味围绕着他至今未散。陶小菲说这个女人是自己的折磨，其实不是，她让他一直安静地生活，体味着生活。作为一个男人，他有许多不便对陶小菲讲的内心。比如，他也希望身边美女如云，他也希望自己开个汽车修理厂，当大老板，他羡慕很多男人……但是，反过来，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呢？自己有手艺，有饭吃，有个温暖的家，有可以想念的人不就行了吗？所谓的奋斗从来都是对着未卜的前景的，从来都是具有赌博性质的，决定你的命运往往不是理想，是概率。因此，他不愿意在大风浪里闯，他喜欢安于现状，他害怕什么地方出现波折，把他的生活扰乱了。那样，他最大的损失也许就是他的刻刀不能随心所欲地摆弄。他越来越喜欢他的刻刀了，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他的一个秘密，独享着这个秘密，他觉得日子很有滋味。
校长室在办公楼二楼，最里边的一间。顾离风敲门了一下，听到汪继娆说了一声"进来"。顾离风不觉又看了一下手中的根雕，心中慌慌的，好像不是来为女儿说情的，而是一个的学生捧着作品请老师指正。
汪继娆见了顾离风，赶忙站了起来，过来与他握手。"哎呀，老同学！"顾离风把根雕放到茶几上，说："继娆，我给你带的小礼物，是我自己刻着玩的。"汪继娆看了看说："好好，不错，不错，你就是手巧。"
汪继娆说着去给顾离风倒水，汪继娆说："老同学，我真没想到你会来呀。"
顾离风一时不知怎么接话茬，额上竟有了汗。
汪继娆坐到了沙发上，说："家里还好吧？"
顾离风说："好好。"
问一句答一句，场面冷起来。
还是汪继娆会说话，帮顾离风把来的目的引了出来。汪继娆问他："女儿多大了？"
顾离风说："20整，师范刚毕业，没工作呢，我想请你……"
汪继娆笑笑，看了那根雕一眼说："离风啊，为这事找我的人有不少，说实话，现在学校不缺教师啊。我倒赞成有些大学生，去偏远山区支教，其实那里更缺人。从事教育工作的，最要有奉献精神。你看我，从小学教师熬到现在，吃了多少苦。噢，当然了，你找到我，我也不能一推了事，找个机会和几个领导再碰碰，反正尽我最大努力，能成功呢，很好，不成，你也不要怪我，我是直爽人，你知道的。"
顾离风只是点头："那当然，那当然，麻烦你多做工作。"
汪继娆说："那就这样，如果事情有转机，我会告诉你的，你不是还在那个汽修厂吗？"
顾离风说："是啊。"
汪继娆站起身"那好，有转机的话，我通知你，你那边也再多托托人，渠道多些好嘛。"
顾离风看出汪继娆有送客的意思了，忙说好好，就告辞了。
一个多月了，顾离风也没有得到汪继娆的通知。陶小菲急了，女儿岚岚也急了。一天，小舅子来玩，陶小菲就把这事和她弟弟说了。舅子说谁说洗墨池中学不缺教师？缺！你不见学校去年扩建了，要扩招呢。教师是缺的，就是要拿钱，给校长送礼。我同学的女儿去年安进去的，送了三万。我们厂朱会计的侄子也是前些日子才安进去的，听说送了三万五呢。"陶小菲说："我让送烟酒，他都不送。"小舅子说："送这些不管。你们不晓得现在那个汪继娆胃口多大，送钱，保管行，也送三万，我支持你们一万。"
顾离风说："不会吧，你们听风是雨，一个女校长还受贿。"陶小菲说："他舅话你也不听。你以为社会上人全像你这样。"
顾离风说："反正我不送，要送你们送。"
陶小菲愣了一会儿，说："三万，也太多了。"
小舅子说："不相信就随你们，反正少三万，现在别想进洗墨池教书。"
这事一拖又是十多天，陶小菲还是决定走送钱这条路。
陶小菲说："离风，你想想，只要她把这三万钱收下了，岚岚工作就解决了，这三万块钱一两年不就挣回来了吗？要说也不算多，一辈子要挣多少钱啦。我们不要再死脑筋了，啊。"
顾离风说："人家要是不收，我这脸往哪搁？"
陶小菲说："不收，钱不还在嘛。就为岚岚，你不能舍一次脸？去吧，这家全靠你了。"
连说带哄，顾离风没路可退了，真的提着装了钱的包又去找汪继娆了。
敲开校长室的门，顾离风两腿直打颤。汪继娆叫他坐下，给她倒水。顾离风说："继娆，你别忙，我，我有点东西……给……给你。"汪继娆笑起来："你客气什么呀？"顾离风走到办公室前，拉开了包，取出了报纸包着的三万块钱，推到了她面前。汪继娆又笑笑："什么呀？"就要去打开报纸。顾离风紧张地说："你，收起来。"汪继娆还是打开了，三万钱分作三扎，光洁、崭新，老老实实地接受着汪继娆目光的抚摸。汪继娆用手指拃了一下厚度，才塞进了抽屉。
汪继娆推抽屉时，顾离风看到他的根雕在办公桌后的脸盆架旁，上面搭着一块抹布。
顾离风一惊，几乎要叫出声来。汪继娆锁上抽屉，又笑起来，你家女儿还好吧？她那事儿，我上次和几个领导碰了，有个别人反对，我也要讲个民主嘛，就放一放。也巧，有个初二教师辞职去了南方，刚好有个机会，你不来，我也要和你说的，这样吧，你明天就让她来报到。
顾离风终于笑起来："好好……"然后，就要走。汪继娆说："你忙，我也忙，有机会我们聚聚。上次不是说要搞同学聚会嘛。抽个什么节日，我们聚聚。"
顾离风说："好好，那我就去了。"
走到门外，顾离风又想起了个那个根雕。顾离风又敲开了门。顾离风说；"继娆，我想，那个根雕……"
汪继娆愣了一下，说："哦，你说那个什么？树根？"
顾离风说："就是上次送你的……"
汪继娆这才四下看看，转过身："哦，在这儿呢，你看我也不懂艺术……"
汪继娆把抹布搭在了脸盆架的耳朵上，把那根雕提了过来。
顾离风说："雕得不好，我想拿回去加工加工。"
汪继娆说："我看不错，不过经你一加工，定是锦上添花了，哈哈。"
女儿岚岚终于去洗墨中学教书了，陶小菲高兴是不用说了，又和顾离风开玩笑："还是老情人给面子。"
顾离风苦笑着朝她挥手："去去去，少废话。"
趁着陶小菲不注意，顾离风把那一组根雕带到了涟河大桥，抛进了河中。
□ 王 往
安东是个小城。有这样一则顺口溜：稀稀疏疏几座楼，柏油马路望到头，动物园里几只猴。还有一则顺口溜：三轮车，从南门，到北门，一块钱，一个人。城市小，人活得就简单，就那么几条路，就那么几个朋友，说碰头就碰头，也不十分热切，也不强装笑颜，随意点个头，笑一笑，是近是疏，全有数了。发财了 ，升官了，你也不要太显摆，架子大了，没人理你，小城就这么大，没几个人可玩的，一有人躲着你，你就寂寞了。那种不让人靠边，也不愿理人的，安东人叫作"独角兽"。独角兽的本意，是安东人对犀牛的称呼，把这种人的形象和犀牛联系在一起，想想，你会笑起来，佩服民间语言的生动。
小城虽小，也有一个好去处。这地方叫五岛公园。公园位于城中间，一千多亩大一片湖，湖中有五个岛，分别叫：丰乐岛、同乐岛、西苑岛、白鹭岛、米公岛。白鹭岛最为有名，小城无人不知。白鹭岛上面有一个土丘叫夕照山。安东城在平原上，平原上的人没见过什么大山，一个土丘叫作山，外地人也许会笑话，小城的人却有几分爱我所爱的满足样子。夕照山上树种繁多，花草密布，蛇虫各异。春天白鹭自南而来，衔草结巢，琴瑟和鸣，胜却人间无数。这些年，气候变暖，白鹭乐不思蜀，冬天也在此安居。天气晴好时，滿湖白鹭，成千上万，湖光闪闪，白羽如风中流云，很是壮观。以前，常有人带了猎枪，划着小船，去岛上打鸟，找鸟蛋。后来，有人站出来说要保护生态环境，不准打鸟毁鸟窝找鸟蛋，抓住了要罚款。小城的事，像占道经营，乱抛垃圾之类的，老管也管不住，但保护白鹭的事，一宣传，就起了效果。实际上，还是管理方法得当：公园管理处首先把几条船管住了，除了捞垃圾、放鱼食的可以驾船入湖，别人一律禁止。谁也不能为打鸟找鸟蛋另造一只船啦。据说，有一人，夜里解开船缆，去了岛上，看稀奇，结果抓到了一只大乌龟，有七八十斤重。此人抱着乌龟回家后，便生了病，邻居提醒他：龟有灵气，还是放了好。此人便又抱了龟，返回公园，放入湖中。病，马上好了。这又为白鹭岛添了一番神秘。
五岛公园还有一方景致，也值得一说，就是洗墨池。此景位于湖中的米公岛上，是一方荷花池。池边建有一小亭，小亭旁的碑上有洗墨池的介绍，说宋朝画家米芾曾在安东做官，离任时，在此荷池中涤去墨汁，以示清白。崖边绿柳，池中红莲，乡野之趣与文人佳话联在一起，洗墨池便有了几分雅韵。
顾离风家离五岛公园不远，正对五岛公园南门的瓜皮街一直向前走，三四百米，往左一拐，进了驴耳巷，就是了。顾离风小时最爱到五岛公园玩，钓鱼划船这些事，他兴趣不大，他喜欢看树，看花，看藤萝。公园里的花草树木多为历代官府从外地引种，当地其他地方并没有。比如盘槐，就一人高，枝条四下伸展过来，密密的，形成一个圆桌，雨打不透。夏天在底下，要多凉快有多凉快。丰乐岛上，有两排圆柏，粗得几个人抱不过来，高可入云。西苑岛上的一片雪松，枝干虬劲，苍翠葱郁，终年泛着绿涛。公园的亭柱上，桥栏上，篱笆上处处可见常春藤、凌宵、金银花这些缠缠绕绕的藤蔓植物，极有风情。
长大后，顾离风也常来公园，公园的同乐岛有书画作品展览室，顾离风喜欢来看看。本城搞艺术的都在此展览过艺术品。顾离风看艺术品，一般不作评价，好恶存在心中。自己不从事艺术工作，怕说外行话，让人嗤笑。在所有艺术门类中，顾离风最喜欢印章，但你要他说出印章的渊源、流派，就难了。他喜欢印章，仅仅停留在刻着玩的爱好上。
顾离风手巧。小的时候，家里的桌腿上，衣柜上都被他刻上了鸟花的图案。做起玩具来，也比别人孩子有灵气。链条枪，电动小汽车，都是他的拿手好戏。一条巷子里的孩子都爱找顾离风玩，请他帮着制作玩具。没玩具可做的时候，顾离风就把家中可拆的东西拆开，再拼装。有一次，顾离风看到一个孩子家的闹钟里有一只啄木鸟，一到报时，啄木鸟的头就得得得得地啄着，他就把自家的闹钟拆开，用铁皮做了一只啄木鸟，涂上色彩，装了上去，居然也有了同样的效果。这看似简单，别的孩子是琢磨不出来的，尤其想不通他是怎么让啄木鸟的眼睛转动的。顾离风所有童年时间都花在玩具上了。
长大后，顾离风爱上了刻章。附近几条街的人，有用印章的，就来找他。有人要给他钱，顾离风不收，说你不让我刻，我还闲得慌呢。
顾离风刻得最好的印章，是给汪继娆的那一枚。那是高二的时候，那天课间邮递员到了学校，说有她一封挂号信，让她拿印章。汪继娆没有，邮递员说那得刻一枚章，刻好了去邮局领信。汪继娆让邮递员给她看一下信封，看完就急了：那是她爸写来了，她爸下放在外省一个农场。邮递员走了，上课铃声又响了，汪继娆急得团团转，有个同学说，你让顾离风给你刻个章不就行了。汪继娆那时坐在顾离风的前排，上课时几次回头偷偷看顾离风。顾离风喜欢汪继娆，她细长的腰身，淡眉下一双沉郁的眼睛，总让他想多看几眼。顾离风见就汪继娆看他，就悄悄递上一个纸条：要我帮什么忙吗？汪继娆回过去一个纸条：我爸来了一封挂号信，要印章才能取，可不可以帮我刻一个？等汪继娆再回过来时，顾离风就朝他死命点点头。
终于下课了，顾离风找了个借口，对老师谎称头痛，回家歇歇去。顾离风到了家，就找了一块章料。那时候顾离风刻印章不是用马铃薯就是用萝卜，或者从五岛公园里挖来的油泥，最好的也就是枸骨树根子了。他有一块牛角章料，是有一次帮人家刻章，人家送的，一直没舍得瞎刻，这一次，毫不吝惜地拿了出来。他用隶书写了"汪继娆"三个字，再印到章面上，每一刀都刻得极其认真，三个字刻了一个多小时。刻好了，用印泥试了一下，顾离风简直不相信那是自己刻的：结构紧凑而又匀称，一笔一画都是那么醒目，像三盏灯，闪着小火苗。顾离风拿着印章到学校的时候，刚好放学。汪继娆接过去，直朝邮局跑。下午上学时，汪继娆悄悄对顾离风说了声"谢谢"。顾离风笑笑。汪继娆说话时的娇羞牢牢地印在他心里，刀刻一般。
以后没事的时候，顾离风再刻印章，就刻"汪继娆"三个字，刻了有一抽屉的章料。顾离风想着有一天把这些印章全部送给汪继娆。但实际上，他是不敢的。他不敢想像，自己要对汪继娆表白什么时，汪继娆会怎样对付他。
也是老天有眼，下乡的时候，汪继娆竟然和顾离风到了一个地方--双溪镇的彭家湾大队。那里，还有从其他地方去的五六个知青。
顾离风手巧，到哪都吃得开。彭家湾大队的农机具坏了，顾离风一上手，毛病就没了。大队安排顾离风做了农机修理员。这活轻巧。汪继娆和另外两个女知青跟着队里妇女干活，像鲁迅说阿Q在末庄时一样，"舂米便舂米，打谷便打谷"。知青生活苦，肚子空，总是想方设法弄点吃的。捉几条鱼，偷一两只鸡，是他们常干的事。有一天晚上，几个知青去掏麻雀，大麻雀听到动静都飞了，掏到的都是刚孵出的小麻雀，当地人叫"肉机灵子"。知青们把"肉机灵子"拿回去，上油锅炸。"肉机灵子"光秃秃的，嘴丫黄嫩嫩，血管红艳艳，肚子里的肠子都看得清清楚楚，在篾箩里唧唧叫。往油锅一丢，哧啦一声，全没了命。一会儿，就飘起了香味。顾离风悄悄藏起了几只，第二天趁着汪继娆休息的时候，顾离风走过去说一台拖拉机出了毛病，修了好长时间也没修好，看图纸又有两个字看不清，说着就假装掏图纸，摸了一下，说，唉，还扔在拖机拉旁呢，汪继娆你帮我去看看。汪继娆跟着他到了拖拉机那儿，问，图纸呢？顾离风说在这儿。顾离风从兜里掏出一个报纸团，悄声说拖拉机没问题，我给你带了点好吃的。汪继娆打开报纸团，吓了一抖，这，这是什么。顾离风说，你吃一个，再告诉你。汪继娆不敢吃，还问这是什么呀。顾离风说，小麻雀嘛。汪继娆尖叫了一声，纸包掉在了地上。汪继娆撒腿就跑。顾离风一时不知怎么是好。静下来时，怪自己粗心：要是先问一下她吃不吃油炸小麻雀，也不会吓着她了。
多少天后，汪继娆和顾离风碰了面时，汪继娆说："你们几个真残忍，现在还吃不吃小麻雀了？"顾离风说还吃。汪继娆说："哎，你们……刚出窝的小麻雀，哎，真想不通你们……"顾离风说那我以后就不吃了。汪继娆说你能管住你的嘴？说完，走了。顾离风有些着急：她怎就不相信自己呢，好像自己有多贪吃似的。再有知青叫顾离风去抓麻雀，顾离风就不去了。他们说麻麻雀是"四害"之一，吃了是为农业做贡献呢。顾离风说这确实有些残忍，我不想吃了。人家不理他这一套，继续抓，继续吃。
汪继娆善良啊，顾离风想。证明汪继娆善良的还有一件事。冬天，大队杀牛，杀的是一头老水牛。当时围了好多人在看，顾离风也在场。几个社员把牛腿上交叉绑了绳，用杠子别到绳子上，一撬，牛扑通倒下了。有人端来一个大盆了放到牛头，准备接血。杀牛的老徐便从筐里取出长长的杀牛刀，顾离风不敢看了，跑到了牛棚后。到了那儿，就见一个姑娘伏在墙上抽泣，是汪继娆。顾离风说："汪继娆，你在这儿，哭什么？"汪继娆说："这头牛我喂过它草……太可怜了。"顾离风也叹了一口气："没办法，牛，就这命。"
顾离风他们那一帮知青，很幸运。一是彭家湾人对他们都不错，没人受什么罪，二是已经到了1970年代末期了。三年不到，他们就返城了。
返城的前一月，顾离风为汪继娆做了一把梳子。有一天早上，顾离风看到汪继娆的梳子缺了几个齿，就从社员家里找了一根方木头，是红松的料子。这段木头是一张茶几的腿，主人说是解放后被镇压的地主彭大胡子家的茶几，分到他家的，一般人家哪有这么好的东西。一个茶几腿断开来容易，剖成一块小薄片就难了，在小薄片刻出梳齿就更难了。细工，要耐心。顾离风手巧，也有耐心，做了五六个晚上，成了。送给汪继娆的时候，汪继娆以为是买的，问他多少钱。顾离风说我自己做的。汪继娆指甲划着梳齿，梳齿发出颤音。梳把的弦度恰到好处，刚好顺手。梳把上两面各刻了一朵蔷薇花，两片绿叶托着，叶子锯齿形的边缘都一清二楚。梳背两面各刻了一条小鱼，鳞片如水纹一样，很是精细。汪继娆说："你的手真巧。"同时俏皮地瞟了一下顾离风一眼。顾离风的脸竟红了，什么也没说。
当地夜里，顾离风梦见了汪继娆。醒来后，裆间一片黏乎乎的，就像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那样。顾离风想自己真脏，觉得自己思想有问题。没人的时候，偷偷洗内裤，洗了好几遍，还是怀疑没洗干净。再看见汪继娆，竟然有些害怕。不过，那样的梦还是过一段时间就出现一次。梦里，顾离风简直成了一头野兽，顾离风不顾廉耻地与汪继娆缠在一起，对汪继娆发动着一次次进攻；梦醒了，顾离风就陷入了自责：怎么可以这样对汪继娆呢？
回城后，顾离风和一位朋友谈过自己对汪继娆的单相思。朋友说：你想她，就和她说呀，给她写信，约她出来看电影。顾离风说，对，对对。顾离风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没下决心，他还是怕和汪继娆挑明后，遭到汪继娆拒绝，他多次设想过这样的场面：
继娆，我们去看电影吧？
看电影？好啊。
继娆，你真美。
瞎说什么呢，你。
继娆，嫁给我吧。
嫁给你？凭什么嫁给你？
继娆，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
你拿什么保证？
我用我的一颗心。
嘻，谁看见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
……
自己把自己打败了，每回都是这样，顾离风知道胆子小不好，但是没法改变。
回城不久，顾离风进了家具厂，这一行适合他，手巧嘛。汪继娆呢，当了老师，在五岛小学。顾离风暗暗为汪继娆高兴，像她这样文静善良的做老师再好不过了。
一个周日，顾离风见到五岛小学的孩子们排着队，从街上往南门走，孩子们带着遮阳帽，提着水杯。汪继娆在队伍的边上，不断说着：走好啊，走好。声音柔柔的，甜甜的，像从成成熟的果林吹来的风。顾离风从家里拖出自行车，也跟了上去，孩子们的队伍到了城南。城南是千亩果园，其时梨花正开，桃树已结果。果园尽头是涟河大堤；大堤上杂树丛生，鸟鸣婉转；大堤下是芦苇，苇丛中不时飞出一群翠鸟；涟河的水无声地流。
老师领着孩子们上了大堤，往树林深处走去，很快只闻笑声不见人影了。顾离风就上了涟河大桥，架好车，伏在栏杆上。顾离风想：做个小孩子真好。
不知过了多久，顾离风听见有小孩子的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很快，那个小孩子出现了，是个小男孩--躺在汪继娆的臂弯里。
顾离风赶忙下了桥。汪继娆看到他了。汪继娆从大堤磕磕绊绊过来了：顾离风，帮帮忙，学生让马蜂锥了。小男孩双手捂着脸，大声哭喊着。顾离风让汪继娆坐到自行车后座上，自己就躬起身子，没命蹬着脚踏板，朝城里奔去。到了医院，顾离风一身是汗，汪继娆也是，发丝粘在脸上。医生在忙着给小男孩打消炎针，汪继娆一个劲抱怨："唉，唉，这死马蜂，怎么不锥着我的呢，怎么不锥着我的呢。"顾离风安慰她："没事，没事，我小时候经常被马蜂锥着呢，不打针不吃药，三两天就好了。"汪继娆说："我对不起孩子家长啊，唉，要锥着我就好了。"
医生忙了一阵，又开了点药片，让汪继娆拿着，叮嘱送孩子回家，说一夜过来，就没事了。
顾离风又带着汪继娆和小男孩，去了小男孩的家。好在小男孩的家人没有抱怨，还一个劲说感谢两位老师。
回头的路上，顾离风说我也当了一回老师。汪继娆说当老师不容易呀，一颗心得全交给学生，你看，一个个那么小，调皮捣蛋的，一不留神就出差错。今天。马蜂要锥着我就好了，让孩子受那么大罪。顾离风说："要是锥着我就好了！"汪继娆笑起来："怎么能锥着你？净瞎想。"顾离风的心冷了一下：瞎想，我是瞎想吗？顾离风推着车子，觉得面前一片空茫，不知往哪走。汪继娆催他："你好事做到底，快把我送到大堤上，回去还得跟校长汇报呢。"顾离风蹬着车子，身边风呼呼，风里净是汪继娆的话：瞎想，瞎想，瞎想……
顾离风在家具厂粗活细活都是一流。原来是跟人家学的，一年多一点，自己就能带徒弟了。那时候，家具厂业务量大，赚到钱，在安东小城也是小有名气了。原来的师傅给他介绍了个对象，说是西门宝塔寺酱醋厂的，叫陶小菲，22岁。顾离风对师傅说现在不想谈呢。师傅说那姑娘我了解，长得俏刮刮，大方，伶俐，能干。顾离风想：能好到啊里去。
师傅不管他，把陶小菲带到家具厂，先让陶小菲悄悄看了顾离风一阵子，见陶小菲有喜欢的苗头，又鼓动陶小菲找借口和他搭话。陶小菲就过去问顾离风，你们这可不可以订做家具？顾离风说可以啊，欢迎啊。陶小菲说那好，改天我来订几套家具。陶小菲一走，师傅就迫不急待地说，我说的就是刚才这姑娘，人家看上你了，怎么样？顾离风说不会吧，人家能看上我？师傅说你不要打马虎眼，是不是你看不上人家？给我个话呀。
顾离风不给师傅话。
隔一段时间，真有人来订家具了，订的是一张床。订床的不是陶小菲，是汪继娆。汪继娆身边还有一个小伙子。小伙子拿出一张图纸，给顾离风说着木料、尺寸、图案的要求，顾离风忍不住要朝汪继娆看，又不敢抬头，只是胡乱应着，好好好。男的交了订金，回来时，一手搂过汪继娆的肩头，说，继娆，我们走吧。汪继娆动了一下，似乎要挣脱男的手，还是没挣脱，汪继娆的脸有些红，对男的说：哎，忙得这样，我还没介绍呢，这位师傅是我老同学，我们还一起下过乡。小伙子赶忙伸出手，顾离风也只好伸出手去。汪继娆说：刘宁，我男朋友。顾离风握着刘宁的手，嘴里只是空空地"噢噢"着，身体快塌下来了。
汪继娆他们走了，顾离风的一个徒弟说：那男的我认识，是教育局刘局长的儿子。顾离风说：管他谁，给钱就赶快做活儿。
汪继娆他们订的床很考究：床架要楠木，靠背要檀木，床板要云杉木，床框和靠背要手工雕花，图案是祥云莲花。那时候就要800，放在这年头少了两万做不来，床框床板靠背都做好了，雕花得顾离风来。师傅眼力不济了，徒弟们也不成熟。厂长说，离风啊，要用心啦，这是大业务，一刀不慎，就坏了声誉。顾离风说厂长，你放心。全部图案雕好后，顾离风站远了看了看，又去给靠背上的莲花下加了两道水纹。这一次，刀子却偏出来，把按在靠背上的左手的一根指头连皮带肉挑了一块。师傅看他在包扎，笑笑说：离风，啊，是不是分心啦，过两天清闲了，我这媒人把你和陶小菲聚一起，正式见个面，好吧？顾离风说：也行。师傅拍他一下：还装不装了？
陶小菲外向，正式见过一次面后，天天下班都来约顾离风。在五岛公园的西苑岛上，往盘槐一下一坐，瞧瞧没人了，就撒娇，嘴噘起来，眼睛似闭非闭，等着顾离风亲她，顾离风不亲，最多是把一颗花生糖填到她嘴里。
陶小菲当然不满足，她想着顾离风用嘴把她的嘴填上，最好把身上好填的地方都填上。陶小菲想结婚。顾离风说：结婚还不容易，想结就结呗。陶小菲说：那你说个日期啊？顾离风说：日期还不好定，你选个日期呗，陶小菲说：明天。顾离风说：也太快了，那你让我想想什么日期。
这事一拖就是几个月，只到有一天顾离风听一个徒弟说汪继娆结婚了，他才准备和陶小菲结婚。
新婚之夜，陶小菲没有等到期待中的激情。顾离风等她躺下了，在另一头睡了，陶小菲以为他累了，也没太计较。谁和，此后几天皆如此。陶小菲回了娘家，哭。母亲问了半天，陶小菲冒出了一句话：他是个木头。母亲猜出了原委，就去找顾离风的母亲。两个老妇一翻叽咕后，动员陶小菲回了婆家。
那天，顾离风在街头，看到了汪继娆挽着男人的手在散步，汪继娆的肚子已经凸起来了，脸上瘦得见了颧骨，几个妊娠斑像黄叶一样显眼。顾离风像被电击了一下，好久回不过神来。到了家里，陶小菲见了，赶忙进了卧室。顾离风听见卧室有水声响动，进去了，见陶小菲正在浴盆里，不紧不慢往身上撩水，顾离风猛地把她抱起，扔到了床上。陶小菲也不擦身，也不进被窝，就那么斜斜躺着。这是两个母亲的主意，现在要实践了。顾离风把鞋一蹬，咚，踢出老远，嘴里说着：别以为我不懂。然后一把扯下上衣，往床头一扔，又说：别以为我不懂。然后是裤子，然后是内衣，然后一下子压住陶小菲，一边不停说着"别以为我不懂"，一边狼吃小羊一样凶猛起来。这下陶小菲害怕了。害怕也没用，顾离风利剑出鞘，势不可挡。第二天，陶小菲还疼，走路腿也伸不开，气得她连连捶着顾离风：谁说你不懂啦，懂也不能那样，杀猪似的……
顾离风在家具厂一干就是十几年，陶小菲在酱醋厂也是这样。后来，家具厂业务不好了，顾离风下岗了，下岗没多久，又被一个朋友介绍到个体汽车修理厂，开始是补胎、清洗配件这些简单的活儿，但顾离风脑子灵，很快通过书本和观察摸透清了汽车的修理门道。老板给他开了月薪2000，在小县城是高薪了。陶小菲常对人说：我们家离风嘛，别的不怎样，就是手巧，什么东西摸摸就会，跟着他没大财发，也饿不死。样子是颇得意的。陶小菲从酱醋下岗后，就在安东路做些了杂货生意。小俩口省吃俭用多年，在安东路买了二层上下一栋楼，虽说负了点儿债，但是有两双手，也没什么好愁的。女儿岚岚上了师范，没几年就可以出来，拿工资了。
日子就这么过下来了，小河淌水一样，平缓、顺畅。
本城的同学和知青朋友常在一起聚聚，也算生活一乐。要说的是每一回都没有汪继娆。他们说汪继娆啊，请不动，人家现在是校长了，哪有眼看我们？还有说得更难听的，什么校长啊，还不知用什么换来的，你看那样子，独角兽。顾离风不顺着他们说，顾离风说，人家没能力会当校长，当校长了能不忙，别说那么多，不好。有人说，顾离风，你怎么老是护着汪继娆啊，是不是对她有那个意思啊？顾离风心虚了，瞎说瞎说，我一修理工，敢乱想吗？多年都不来往了，跟你们一样。
其实，婚后，顾离风和汪继娆有过一次接触。那时，双方的孩子都有十多岁了。那是一个傍晚，顾离风在五岛公园闲逛，碰上了汪继娆。汪继娆脸冷冷的，有淡淡的泪痕，低头踱着步子。顾离风见她不开心，不知该不该招呼。汪继娆抬头见了他，目光里有惊喜。两人都笑起来，向对方走去。汪继娆先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事，比如还在那个厂吗，家里还好吧，顾离风只是老老实实答着。后来，双方都没话了。两人慢慢走着，到了洗墨池边，坐在了石凳上，还是没话。好久，汪继娆说了，离风啊，你怎么不说话呀？顾离风竟然一慌，说，说说，说……汪继娆笑出声来，又叹口气，唉，我也不知说什么。顾离风这才说，有什么不开心的，你？汪继娆摇摇头，擦了一下眼睛。汪继娆突然问他，离风，你是不是喜欢过我，以前？说了，捂着嘴笑。顾离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说现在也喜欢。顾离风说了这话，好像眼前一亮，才从黑暗里走出来似的。汪继娆向他挪近了一些，说，你就是不会说话呀，其实我那时已看出了你心思，我呢，也不敢说，回城后，家里就给我介绍了对象，我爸和他爸是老战友，说了就一锤定音……顾离风说，不是一直过得很好吗？汪继娆没说好不好，反过来问他，你们呢？顾离风说，很好，她还老夸我。汪继娆问，夸你什么？顾离风说，夸我手巧。汪继娆说，你手是巧啊，要是嘴也巧就好了。汪继娆扭过头去，很失望的样子。
天暗了下来，洗墨池里升起了一层雾。湖面上一两只迟归的白鹭向着白鹭岛飞去。顾离风腰间的挎机不停地响着。汪继娆说，家里催你了吧？要不，你先回去吧。顾离风说，没事，继娆，你今天怎么了？汪继娆说：没怎么，我就是要想知道是不是被人喜欢过。顾离风说，我也想知道。汪继娆笑起来，眼里却有泪花闪着：离风，你说我们这一代人怎么那么不幸呢，连一句心里话也不敢说？现在好了，可是说了有什么用？顾离风低下头，说不出话，只是哭。
顾离风的挎机又响了。汪继娆站起来，说我回去了，你也回吧，很果断的样子。顾离风仍坐在那儿。汪继娆说，你挎机号是多少，我记一下。说着就掏出手机，按键。顾离风告诉了她，汪继娆也说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汪继娆说我从北门走了，你呢？顾离风说，南门，我送送你。汪继娆点点头。出了北门，汪继娆不让他送了，说反正都有号码的，以后再联系吧。顾离风说好。
汪继娆走了，顾离风站在那儿，不知往哪儿去。他不知汪继娆遇到了什么难过的事，他为她着急。但是，第二天，他打她手机，关机。她也没有打他的挎机。又过了一天，他再找她，回答他的是"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取消"。他只好等她找他，但是她没有找他。
大约一个月后，顾离风看到了汪继娆，在电视上。那是"五一"期间。她获得了"全省劳动模范"称号，手捧获奖证书，站在主席台上。她气质高雅，目光里是纯洁的娴静。顾离风想为什么汪继娆不和自己联系了，她一心扑在了教学上，她忘了自己的那些不快，她也不想和他说，给他平惹心思。她是位成熟女性了，她能应对各种问题。
顾离风想，这也很好，就是她说了，那天晚上她为什么流泪，他又能为她做什么呢？那天晚上的巧偶遇留下的谜解开了，顾离风就只有甜蜜的回忆了：她说她也喜欢过他的！虽然以后没有故事了，但这一句话便是最好的最长的故事。他愿意永远活在这个故事里……
顾离风闲下来时，不再刻章了，兴趣转移了，但还是和雕刻有关：他爱上了根雕。
顾离风爱上根雕是偶然兴起。夏天，他去涟河游泳，见几个农民从涟河大堤上抬着一个大树根过来，到了路上的拖拉机旁停住了。城南的果园刨了，大堤上的树也全砍了，大堤也正一截截被挖平。果园刨了，建起了开发区，大堤平整后，听说准备沿河建一排别墅。安东小城要从南门打开新天地，墙上的标语类似这个意思。机声隆隆，尘土飞扬，开山填海的气氛极是浓厚。还常有警车呜呜开来，那是来处理果农和政府或者开发商纠纷的。顾离风想，果园毁了也罢了，把那大堤挖了，要是有一天河水暴涨，城里不就给淹了，怎么没人想想这个事？
顾离风走到拖拉机旁，看了树根一下，立马来了兴趣：那树根像一头小象。顾离风问几个农民把这树根弄啊去？他们说带回去烧火。顾离负说卖给我吧，10块钱怎样？几个农民说，10块钱，够每人两盒烟的了，行，你要就拖走。顾离风让他们把树根抬上拖拉机，人家说不到晚上7点拖拉机不让进城。他们给顾离风出主意，让他找个收废品的，用三轮车拖回去。
顾离风找了三轮车把树根运到家，陶小菲说他神经。顾离风不作声，把泥土刮了，拿了斧头、锯子、铲子、刻刀，一梳理，活脱脱一头小象出来了。陶小菲说：哎，真不错，不过，放哪儿？顾离风说，就放店门口，是个标志呢，有时间再找个树根，再雕一头，一边门旁一个。
第二天中午，顾离风下班回来，见店门口围了几个人看那小象，都说神奇。顾离风也左右前后又看了一下，感觉缺了些什么，又拿出刀子在小象的鼻尖上剔剔，掉下一团土，这下更形象了，那土窝正好成了象鼻上的吸孔。
吃饭的时候，陶小菲说，店门口人一多生意就好，今天多卖了一条烟，多卖了几瓶冷饮。陶小菲说要再有一只小象就好了。顾离风说，我常去那里转转，非碰上不可。
以后，顾离风一下班，就去涟河大堤转转，收获时有时无。根雕选材要奇而自然，碰上可塑之材不是易事。顾离风也看过一些根雕的小知识，知道根雕也要讲灵感。平平淡淡一树根，经根雕者一打量，往往有了生机，这个前题是根雕者要有想像力。有了想像力就可以因材施艺。虽说是七分材料三分想像，但是没有这三分想像，材料就是死的，没有生命力，无法升华到艺术层面。顾离风就有一个枣木树根，看似人形，但分杈多，毛须密，不好下手，确定不了主题。
这一天，汽修厂来了一辆帕萨特辆车，主人竟是汪继娆。汪继娆现在是洗墨池中学的校长了，顾离风知道。汪继娆见了顾离风，笑了："怎么，你又到这儿了。"顾离风说："来两年多了。"汪继娆说："你手巧，干什么都行。"顾离风问她车怎么了，汪继娆说空调有毛病，不制冷。
现在看汪继娆，顾离风还是有点自卑。自己多年干的都是弯腰的活，背有些驼了，再加上忙的时候多，也不讲究收拾自己了，胡子拉碴的，头发也变稀了，还有这一身工作服，油迹斑斑，连钮扣都分不清了。汪继娆虽说也四十出头了，但看不出一般四十岁女人的老相。人家保养好，皮肤还是细嫩的，额上不见皱纹，头发还极有光泽，发梢烫卷了，很生动地翘起来。唯一让顾离风不顺眼的是，胸部太突出，有几分装腔作势的味儿。
顾离风花了一个多小时，把空调修好了，让汪继娆进车试试。
汪继娆进去后，坐了一会儿，却一句话不说。顾离风是想她说些什么的，她不说，他也不好说。虽说在一个小城，他们已多年没这么近地坐在一起了，平时偶尔碰到，也只是匆匆打个招呼。顾离风的头脑有点乱，先下了车。汪继娆也跟着下来了。汪继娆交了钱，就跟顾离风说：离风啊，谢谢你，什么时候我搞个老同学聚会，大家好好叙叙，到时一定去啊，顾离风说：好好好。
下班时，会计经过顾离风身边，说，唉，现在的人啦，发财的是有权的，修车修了300块，开发票要开2000。顾离风说是吗？说了也没多想，他要去涟河大堤找树根。
顾离风走着走着，忽又停下了：家里那个枣树根在顾离风脑中活了起来。转回家中，已是胸有成竹。先把那人形树根的头部修出轮廓，再把树根的毛须咔咔地剪了大部分，留着几缕，算作头发，眉眼是现成的；树根一侧伸出的杈全锯了，另一侧留着弯上去的一根枝杈，算作胳膊，做梳头状；细细的腰身显出来了。这不正是做知青时，顾离风送汪继娆梳子的那个早晨，她梳头的动作吗？顾离风接着精雕细刻，连"汪继娆"的指甲都雕出来了，一直忙到深夜。陶小菲催了他几次，他也没睡。顾离风把雕好的汪继娆放到写字台上，看着看着，又有了一个想法：以后要多找几个树根，把不同时代的汪继娆雕出来，形成系列。
一旦有了主题，再找树根便不是太难的事了。顾离风在几个月时间就雕出了学生时代的汪继娆，教书时代的汪继娆，做校长时代的汪继娆。他想一直这样雕下去，雕出她的一生。
顾离风有时会喝几杯酒，喝了，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着那系列根雕，嘴里稀里糊涂说着：光阴他妈的如梭啊，时光他妈的似箭啊。有回女儿顾岚岚听见了，捂着嘴笑着跑了，叫陶小菲来听。母女俩伏在门上听了，大笑起来，推开门，顾离风还在那摇头晃脑。顾离风说：妈，我爸入境界了。顾离风也就跟着笑了。
这一天，顾离风回家发现门口的小象没了，正诧异着，陶小菲把他拉过去，说，哎，离风，你知道那小象到哪去了？一个外地人来五岛公园玩，路过这儿看中了，要买，我就卖了。顾离风说是吗？卖了多少钱？陶小菲说1200。顾离风说哎呀，值得。陶小菲说你当初说再雕一个的，怎么不雕？顾离风说哪有那么凑巧的树根？碰到再说。当日晚，陶小菲洗得白白净净的，抱着顾离风又摇又晃。顾离风点着她鼻子说："40岁的人，还装小姑娘。"陶小菲噘着嘴："就要嘛就要嘛。"顾离风也不服软，一阵狂风暴雨。顾离风说："我还可以吧？"陶小菲说："可以，就是会偷懒，好多天才来一回，以后天天要我啊。"顾离风说："死样子，我看你越来越骚了。"陶小菲说："对自己男人，又没对别人，你不喜欢啊？"顾离风说："喜欢。"这时，陶小菲的一滴眼泪沾到了顾离风脸上。顾离风问怎么了，陶小菲说："有一件事，一直搁在我心里，早就想说出来，又觉得说出来，没什么意思。"顾离风说："什么事呀？叫你掉泪。"陶小菲说："你人虽跟着我了，多少年了，心里还有另一个女人身上。"顾离风心一惊，忙掩饰："瞎说，你看我这么多年，去过哪儿了？不一直在这小县城吗？"陶小菲说："你喜欢的那个人就在这小县城，你别不承认，我知道她是谁。"顾离风说 ："你别疑神疑鬼的，冤枉人。"陶小菲说："我不冤枉你，你不止一次在梦里叫过她名字。我打听过你的老同学和知青朋友，确实有这么个女的。但人家也讲实话，说你们没有什么。"顾离风的心悬着，没什么是没什么，但是怕陶小菲把他内心的活动进一步讲出来，就说："本来就没什么嘛，熟人而已，多少年不来往了。"陶小菲说："其实，当初，我们刚谈的时候，我就怀疑过你心里有人了，要是你直接跟我说，我还能帮助你们牵线呢。我伤心的不是我，是你，心里有个人，又得不到，是一种折磨。"这下，顾离风的心痛了，紧紧搂着陶小菲："小菲，你也别难过，我早想通了，这么多年你看不出来吗，心还是在家里的。"陶小菲说："你装的，不过装一辈子也容易。我难过什么，你要想通就行了，以后再叫那女人名字，你晚上就抱你的根雕睡。"顾离风说："你刚才还叫我以后天天要你呢。"陶小菲被这一句话撩拔起来，说："离风，今晚破例，要我两次吧，老东西，越来越离不开你了。"那一晚，真叫生活，夫妻缠绵不尽。到最后，话题又回到了根雕上，陶小菲让顾离风把写字台上的根雕明天放柜台上，说弄不好还有人买。顾离风说："不行，不行，那是系列，还没完成呢，等完成了再说。"陶小菲说："那你抓紧找树根啊。我们积点钱，等岚岚毕业了，也好支持她做点事。"
陶小菲睡着了，顾离风起来，把写字台上的根雕收到了柜子里，锁上了。
又一个夏天到了，顾离风和陶小菲为女儿岚岚的工作犯愁了。岚岚师范毕业了，却找不到接收的学校。能找的关系都找了，都没效果。顾离风当年的知青朋友说："你去找汪继娆啊。洗墨池中学现在是全县最好的，学生都争着去，有钱，教师待遇也最高。顾离风说我想想。嘴上说想，心里不想去，他怕求人。哪知道，陶小菲也叫他去，半开玩笑地说，老情人，还能不买账。顾离风说你别老抓住我不放，瞎说。陶小菲说，哎，说真的，你就去找她，我保证不吃醋。陶小菲说着，就去挑烟呀酒的，来真的了。顾离风说等等，我想想，你先别忙。
趁陶小菲不在，顾离风挑了一个根雕，那是系列作品的第三件：一个女教师捏着粉笔的造型。顾离风觉得，送烟酒太俗了，拿着那些东西不就是贿赂吗？鬼鬼祟祟的事，他做不来。
顾离风就捧了那根雕，直接去了洗墨池中学。
洗墨池中学确实是全县最好的中学，占地有顾离风当年插队的彭家湾一个村子大。从校门走到办公室足有五百米。道路两旁是盆景，一盆月季夹着一盆美人蕉，蜜蜂在花中低低地飞。在办公室和一排教学楼间，是一尊紫铜雕塑：一群鸽子首尾相连，展翅欲飞。雕塑的底坐是黑色大理石，底坐下用花盆组成了"创新奋进托起二十一世纪的太阳"一排大字，一个笔画一种颜色。教学楼的墙上挂着世界名人的画框，一溜儿排开来，很庄严很大器。
正是上课时间，校园里静静的。
顾离风走着走着，就想起了自己的中学时光了，想起了坐在她前排的汪继娆，她那时扎着一对羊角辫，白净的脖胫下，纤细的汗毛里发出幽香。这种气味围绕着他至今未散。陶小菲说这个女人是自己的折磨，其实不是，她让他一直安静地生活，体味着生活。作为一个男人，他有许多不便对陶小菲讲的内心。比如，他也希望身边美女如云，他也希望自己开个汽车修理厂，当大老板，他羡慕很多男人……但是，反过来，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呢？自己有手艺，有饭吃，有个温暖的家，有可以想念的人不就行了吗？所谓的奋斗从来都是对着未卜的前景的，从来都是具有赌博性质的，决定你的命运往往不是理想，是概率。因此，他不愿意在大风浪里闯，他喜欢安于现状，他害怕什么地方出现波折，把他的生活扰乱了。那样，他最大的损失也许就是他的刻刀不能随心所欲地摆弄。他越来越喜欢他的刻刀了，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也是他的一个秘密，独享着这个秘密，他觉得日子很有滋味。
校长室在办公楼二楼，最里边的一间。顾离风敲门了一下，听到汪继娆说了一声"进来"。顾离风不觉又看了一下手中的根雕，心中慌慌的，好像不是来为女儿说情的，而是一个的学生捧着作品请老师指正。
汪继娆见了顾离风，赶忙站了起来，过来与他握手。"哎呀，老同学！"顾离风把根雕放到茶几上，说："继娆，我给你带的小礼物，是我自己刻着玩的。"汪继娆看了看说："好好，不错，不错，你就是手巧。"
汪继娆说着去给顾离风倒水，汪继娆说："老同学，我真没想到你会来呀。"
顾离风一时不知怎么接话茬，额上竟有了汗。
汪继娆坐到了沙发上，说："家里还好吧？"
顾离风说："好好。"
问一句答一句，场面冷起来。
还是汪继娆会说话，帮顾离风把来的目的引了出来。汪继娆问他："女儿多大了？"
顾离风说："20整，师范刚毕业，没工作呢，我想请你……"
汪继娆笑笑，看了那根雕一眼说："离风啊，为这事找我的人有不少，说实话，现在学校不缺教师啊。我倒赞成有些大学生，去偏远山区支教，其实那里更缺人。从事教育工作的，最要有奉献精神。你看我，从小学教师熬到现在，吃了多少苦。噢，当然了，你找到我，我也不能一推了事，找个机会和几个领导再碰碰，反正尽我最大努力，能成功呢，很好，不成，你也不要怪我，我是直爽人，你知道的。"
顾离风只是点头："那当然，那当然，麻烦你多做工作。"
汪继娆说："那就这样，如果事情有转机，我会告诉你的，你不是还在那个汽修厂吗？"
顾离风说："是啊。"
汪继娆站起身"那好，有转机的话，我通知你，你那边也再多托托人，渠道多些好嘛。"
顾离风看出汪继娆有送客的意思了，忙说好好，就告辞了。
一个多月了，顾离风也没有得到汪继娆的通知。陶小菲急了，女儿岚岚也急了。一天，小舅子来玩，陶小菲就把这事和她弟弟说了。舅子说谁说洗墨池中学不缺教师？缺！你不见学校去年扩建了，要扩招呢。教师是缺的，就是要拿钱，给校长送礼。我同学的女儿去年安进去的，送了三万。我们厂朱会计的侄子也是前些日子才安进去的，听说送了三万五呢。"陶小菲说："我让送烟酒，他都不送。"小舅子说："送这些不管。你们不晓得现在那个汪继娆胃口多大，送钱，保管行，也送三万，我支持你们一万。"
顾离风说："不会吧，你们听风是雨，一个女校长还受贿。"陶小菲说："他舅话你也不听。你以为社会上人全像你这样。"
顾离风说："反正我不送，要送你们送。"
陶小菲愣了一会儿，说："三万，也太多了。"
小舅子说："不相信就随你们，反正少三万，现在别想进洗墨池教书。"
这事一拖又是十多天，陶小菲还是决定走送钱这条路。
陶小菲说："离风，你想想，只要她把这三万钱收下了，岚岚工作就解决了，这三万块钱一两年不就挣回来了吗？要说也不算多，一辈子要挣多少钱啦。我们不要再死脑筋了，啊。"
顾离风说："人家要是不收，我这脸往哪搁？"
陶小菲说："不收，钱不还在嘛。就为岚岚，你不能舍一次脸？去吧，这家全靠你了。"
连说带哄，顾离风没路可退了，真的提着装了钱的包又去找汪继娆了。
敲开校长室的门，顾离风两腿直打颤。汪继娆叫他坐下，给她倒水。顾离风说："继娆，你别忙，我，我有点东西……给……给你。"汪继娆笑起来："你客气什么呀？"顾离风走到办公室前，拉开了包，取出了报纸包着的三万块钱，推到了她面前。汪继娆又笑笑："什么呀？"就要去打开报纸。顾离风紧张地说："你，收起来。"汪继娆还是打开了，三万钱分作三扎，光洁、崭新，老老实实地接受着汪继娆目光的抚摸。汪继娆用手指拃了一下厚度，才塞进了抽屉。
汪继娆推抽屉时，顾离风看到他的根雕在办公桌后的脸盆架旁，上面搭着一块抹布。
顾离风一惊，几乎要叫出声来。汪继娆锁上抽屉，又笑起来，你家女儿还好吧？她那事儿，我上次和几个领导碰了，有个别人反对，我也要讲个民主嘛，就放一放。也巧，有个初二教师辞职去了南方，刚好有个机会，你不来，我也要和你说的，这样吧，你明天就让她来报到。
顾离风终于笑起来："好好……"然后，就要走。汪继娆说："你忙，我也忙，有机会我们聚聚。上次不是说要搞同学聚会嘛。抽个什么节日，我们聚聚。"
顾离风说："好好，那我就去了。"
走到门外，顾离风又想起了个那个根雕。顾离风又敲开了门。顾离风说；"继娆，我想，那个根雕……"
汪继娆愣了一下，说："哦，你说那个什么？树根？"
顾离风说："就是上次送你的……"
汪继娆这才四下看看，转过身："哦，在这儿呢，你看我也不懂艺术……"
汪继娆把抹布搭在了脸盆架的耳朵上，把那根雕提了过来。
顾离风说："雕得不好，我想拿回去加工加工。"
汪继娆说："我看不错，不过经你一加工，定是锦上添花了，哈哈。"
女儿岚岚终于去洗墨中学教书了，陶小菲高兴是不用说了，又和顾离风开玩笑："还是老情人给面子。"
顾离风苦笑着朝她挥手："去去去，少废话。"
趁着陶小菲不注意，顾离风把那一组根雕带到了涟河大桥，抛进了河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