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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原存天涯博客:江南好及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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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好
   (发表于2009年3期<红豆>)
  
  
   我没想到会在工地上碰着朱力强。
  那是九月的一个早晨,天气很凉,长江北岸的风从两座小山间刮来,打遍新建开发区的每个角落。我们戴着安全帽,提着扳手、铁丝之类的工具,跟着班长老古走向工地,缩手缩脚又吊儿郎当。正走着,工程队长大声叫我的名字,然后又叫老古。工程队长带着一个细高个子的小伙子向我们走来。我一看,是朱力强,我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工程队长指着他问我,于盐,你们认识吧?我说认识。工程队长说,他找到工地办公室,说认识你,想打工呢。朱力强接过话说,我从你家里要了地址。老古问工程队长,收下了?做什么?工程队长说,收下吧,也没技术,干点粗活吧,具体你安排。老古就指着我对朱力强说,那你们一起抬钢筋吧。朱力强就笑眯眯地跑到我身边,有些讨好地说,于盐,我也想和你在一起哩。老古指着远处的工具房说,于盐,你带他去领一顶安全帽。
  去工具房的路上,我问朱力强,你不上学了?朱力强说,复读了两年也没考上,不上了,安安心心打工。我这才想起,朱力强已读了5年高中,而我也离开学校来江南打工5年了。5年了,转辗在大大小小的工地,我得到了什么?可是除了打工,又能做什么样呢?想到这些,真叫人不快活……从小学到初中,我和朱力强一直是同学。我贪玩,性格也暴躁,学习不好。朱力强不同,从小就懂事,一门心思扑在书本上,一直是尖子生。那时候,农村中学初中升高中几率极低,能考上的廖廖无几,朱力强不但考上了高中,还考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楚阳一中。朱力强的父亲没事就拿儿子炫耀,好像他儿子已经跨进大学门槛了。不过,上了楚阳一中的确容易考上大学。他父亲是那种张狂的人,说话很难听,炫耀自己孩子时顺便嘲弄别人:我啊,供儿子读书,就等于拿钱存银行,将来上了大学,有了工作,月月拿钱,这叫活钱,有些人让儿子出去打工,挣几个辛苦钱,那叫死钱。这话让村里人又羡慕又生气。他父亲说“活钱”这两个字时,总是把脖子往前一伸,嘴唇撮尖了,往上一撅,像个鸭子。我就是他父亲说的挣“死钱”的那种人。
   朱力强的皮肤很白,穿一身硬挺挺的牛仔服,戴上安全帽,不像民工,倒像建筑公司的技术员。而我呢,二十一二岁已经胡子拉碴,被钢筋磨破的衣裳沾满黑的黄的铁锈,手指上全是裂纹。想到他也要来吃这份苦,我心里酸酸的。
  钢筋工分为两种,一种是大工,也就是技术工,管配筋、焊接、安装架构;一种是小工,做抬钢筋、切料、扎丝、拉丝之类的粗活。大工每天30块,小工18块至24元块,像朱力强这样才上阵的最多拿20元,因为粗活里面也有一些小技术。我带着朱力强走到材料场,让他和我把钢筋抬去切割。那是Φ25的螺纹钢,一根8米长,有80多斤。我们抬了一根钢筋上了肩,朱力强说,于盐,一根太少了,抬两根吧。我说,你抬一趟不觉得怎么重,抬两趟就知道厉害了,就抬一根,走吧。我个子矮,在前,朱力强迈着大步,快要把我冲倒了。我说,伙计呀,你慢点,社会主义大路长着哩,不要急。朱力强呵呵笑着。我想,你小子很快就不逞能了。果然,抬了几趟钢筋,朱力强就直冒大汗了。我们在材料堆旁坐下,他大口大口喘气。我说,力强呀,打工很苦的。他用安全帽扇着风,说,苦怕什么,只要挣到钱,什么苦都不怕。我说,靠打工挣钱难。他问我,你挣了多少钱?我说,几年了,挣点都让家里和自己花了,一穷二白。他说,我听工程队长说,你是做小工的,要是做大工肯定能挣到钱。我笑笑,嘁,大工也就比我多几块钱一天,又能有多少钱,你去问问他们大工挣了多少钱嘛……他说,多几块也好呀,你为什么不争取做大工呢,我想将来做大工呢。我说,我对做什么工都不感兴趣。他皱着眉,傻了一样看着我,于盐,你怎么这样想?我摇摇头,心里有些乱。吃晚饭时,我看到朱力强的肩头已经磨破了,他不时耸一下肩。我说,肩头疼了吧?他说有一些,不是很疼。我轻轻笑起来。
   吃了晚饭,进了宿舍,满是臭脚丫味和烟味。朱力强掩了掩鼻子。老古说,小朱啊,我看你还像个学生,这比教室的味儿怎么样?朱力强的脸红了,没说话。四川工人大虾从脚盆里提出脚,在被单上擦擦,眯着眼说:“谁帮我把洗脚水倒了,赏他一颗烟。”河南工人大黄就学着的四川话说:“龟儿子,一颗烟就想让人当太监,美得你哟……”大虾两手垫在脑后,倚在床头,晃着脚说:“时光一去不复返喽,老子徒弟在的时候,天天给我倒洗脚水嘛,你龟儿子大黄没享过我的一天福哟……”大黄用细铁丝弯的掏耳扒美滋滋地掏着耳朵,改用河南话说:“咦,就你那手艺也教徒弟,要俺看不中,不中。”工人们笑起来。这时,朱力强轻声问我:“他们都是大工?哪个手艺好?”我说:“都差不多。”朱力强瞟一眼大虾,问我:“他姓什么?”我说:“姓杨。”朱力强就转向大虾说:“杨师傅,我给你倒洗脚水。”大虾一下子坐了起来,“好好,给你一颗烟。”朱力强说:“杨师傅,我不要烟,我想跟你学手艺。”大虾得意地看了大黄一眼,叫起来:“要得要得,我教你!”
   朱力强赶紧端起洗脚子,出了门。回来时,手里却又多了一包烟,恭恭敬敬递给大虾说:“师傅,送你的。”大虾推让着,“这个做啥子嘛……”朱力强说:“我真想学手艺。”大虾一边拆烟盒一边说:“手艺我肯定要教你的,这个烟嘛,大家尝尝。”说了笑了一阵,班长老古说:“小朱这孩子有出息,活儿不紧时,你就多往杨师傅边上跑一跑,看一看,学会了多挣钱呢。”朱力强说:“班长,你放心,我保证认真学,也不耽误干活。”
   朱力强也洗了脚,上了床,整理着包裹。我问他,有没有带什么书来。他说,都决心打工了,带什么书。我拿了一本书,出了宿舍。材料场那儿灯最亮,也安静,我常去那儿看书。出了门时,我听到老古说:“唉,于盐这家伙要是像小朱就好了……”这样的话,让我很烦。我大踏步走了。
   回到宿舍时,已经11点多了,鼾声一片。朱力强的床挨着我,他还没熟睡,一点响动就惊醒了他。他揉着眼问我,什么时间了?你看书到现在啊?我点点头。我问他,肩膀还疼吗?他说,好像肿了。我说,要不,明天歇半天?他说,不歇,歇一天20块钱就跑了。我躺下,又打开书。他催道:别看了,明天还干活呢。我没理他。可是,也看不下去了。在那样的环境里,一个爱看书的人好像是有罪的,我也不够坚强,很容易就坏了情绪。我以为很多人都对挣钱以外的事麻木了,除了像朱力强这样刚出校门的。我本来还想跟朱力强说说自己的苦烦的,没想到他一来就劝我不看书。一坏了情绪,就会想一些很空的问题,比如命运,人生这类,自己折磨自己。
   第二天天刚亮,还没到吃早饭时间,朱力强就起床了,有人说梦话一样嘀咕着:“妈的,赶死去啊。”这天的活儿,我还是和朱力强抬钢筋,他一定要抬两根,我说两根累死人的,抬一根也没人说,两根也没人表扬。朱力强说,于盐,抬够了数,我想去杨师傅那儿看看,你也去学嘛。我说,我不想学。朱力强走到我身边说,老同学,就算你帮我的,我真的想学手艺。我5年高中把家里花得山穷水尽啊,复读那两年,复读费一期就是6000多……我叹了一口气,抓住两根钢筋,咬着牙,抬吧!朱力强笑开了。两根钢筋压在他肩头,痛了他叫了一声。然后,他一挺身子,笑道,走!我们猛干了一阵,切料师傅说,可以歇歇了,朱力强就赶忙跑向杨师傅了。
   那天晚上,老古说要安排工人加班,把钢筋笼吊到二楼,不过,只需要几个人。我听了很高兴,我是不想加班的,一部分人加班去了,宿舍里就清静,好看书。朱力强第一个提出要加班,老古说,你还嫩着呢,好好歇歇,以后多安排点加班的活给你。朱力强一下子就急了,又跺脚又抓头,很恳切地说,班长,我不怕累,你让我锻炼锻炼就不嫩了。老古看着朱力强脸上没洗干净的铁锈,摇摇头又点点头,行,行。
  他们加班回来时12点了,我还在看书。朱力强拿出个本子,写了几下,递到我眼前,于盐,老古说加班到12点算半日工,我今天挣了一个半工呢,30块到手了。你要去的话,也是这个数。我无声地笑笑。朱力强来夺我的书,于盐,别看了,说说话儿。我把他挡开了,说什么,你说嘛。朱力强说,从这两天来看,我觉得打工一点儿不苦,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呢。我以后要多加班,你也多加班,别看书了。我一下子来火了,朱力强,昨天我就想对你说了,我看书是我的事,你挣钱是你的事,你老这样说我,烦不烦。朱力强脸一红,把记工本合上了,往枕头下一塞,侧身躺下了。
   大概是朱力强来工地的半个月后,老天开始下雨了,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就是不停,一连下了一星期,做不了事。做不了事就没收入,工友们急死了。不过,我不怎么急,没事我就去书店,买不起书,就厚着脸皮站在那儿看。朱力强最急了,整天说,怪不得打工挣不到钱,怪不得农村比不上城里人,不做事拿不到钱,还得贴上伙食费,说是二三十块天,平均起来没几个钱。师傅大虾安慰他说,多挣少挣都要想开点嘛,雨过天晴了钞票又来了嘛,急个啥嘛。老古说,实在着急了,你也去看看书呗。朱力强看了我一眼说,看书有什么用。说完,就凑到打扑克的圈子边了。刚看了几分钟,忽然又转向师傅大虾,杨师傅你给我讲讲螺纹钢和圆钢的有哪些不同用处嘛……
  因为下了雨,另一座楼的基础里积了半坑水,要用水泵抽掉,晚上需要有人去看水泵。我想这活轻巧,又安静,还不少拿加班费,就跟老古申请了。老古说,我就怕你看书入了迷,听不到动静呢,贼可不会给你招呼。我说老古,你放心,我不带书去就是了。老古说,好吧,你平时也没加班。你呀,就恋着书,我知道你想做大事,可是抗不过命呀……我安排朱力强和你去,好好看着吧,出了事要扣工钱的……
   正说着,朱力强已经领了手电筒过来了。我心里有些烦,真想辞了这活儿。
  那座楼基在开区最西边,挨着一座小山。守护的小棚很小,一张小竹床两个人挤着都嫌小。小棚前吊着一盏大灯,一直照到几十米以外。因为我前段时间对他发过火,两人好久没有热乎了。现在远离集体,多少有些尴尬。钻进小棚后,朱力强先说话了,于盐,老古人真好啊,一直照顾我俩哩。我说,老古这人没得说。朱力强又说,于盐,其实,你对我也不错啊,为我有时间跟杨师傅学手艺,你平白无辜受了不少苦。我说,这算什么呀。朱力强说,于盐,我知道你爱看书,心里是有想法的,你是不是想当作家?我笑笑,说不是不是,我就是爱看书,爱写东西。朱力强说,唉,其实,我在学校也爱看书。可是,你知道,就是看书把我毁了,我特爱着金庸的书,我们班一个女生长得像小龙女,我就给她写信,人家不理我,我还想着人家,无心学习,结果人家考上了大学……我本来不想复读的,我爸那人你知道,爱说大话,我没考上大学,他觉得丢脸,非要我复读。复读第一年,我下决心把那女生忘了,每次测试我都一二名,可是上了考场就发呆了,第二次更不愿意复读了,又是家里逼的……我死心了。打工,建房子,娶媳妇,把这些实现了,我就知足了。我说,我真的不想成名成家,就是爱好,可是没人理解。朱力强说,唉,我怕你陷进去太深啊……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惊醒了。朱力强在棚子外叫我,于盐,快,有贼!
  我出了棚子,已经听不到水泵的马达声了。楼基对面,有几个人影晃动。
   朱力强说,追!
   朱力强打着手电,边跑边叫:站住!站住!
   我们追到小山脚下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重重倒在地上,爬起来时,膝盖钻心地疼,走也走不动了,我坐在了地上。
   大约半小时后,朱力强从小山上回来了。扛着水泵,拎着一捆电缆线。他丢下东西,也坐到了地上,大口地喘气。
  我问,他们把东西丢下了?
  朱力强说,丢下了,有四五个人呢。
  危险啊!我说。
  危险,真危险,他抹着脸上的汗,我追上了一个家伙,前面那几个立马又返回来,围住我就打。
  啊?我吃了一惊。
  我跪在了地上,朱力强说,我对他们说,兄弟们你们打我几下可以,一定把东西留下,你们拿走了,我几个月工资也不够抵呀。接着我又讲了我没考上大学的事……
  我心里一阵痛,手重重地抚在朱力强肩上。
  这件事以后,大约一个多月吧,一天晚上,我又去材料场看书,到了12点才回去。睡下不久,肚子突然痛起来,马上虚汗如注,工友们把我送到医院时,我几乎昏厥了。
  天亮以后,我看到床边坐着朱力强。朱力强说,急性肠炎,没事了,昨晚吓死人了。虽说有人在一边陪着,想到要花好多钱,我的心情糟透了。我说,力强,误了你的工了。朱力强看看吊瓶,又帮我把被子掖紧了些,说,误我一两天工算什么,你也不要急,大家凑的钱也不急着要你还,住两天院就出去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我说,真倒霉啊。朱力强一笑,又一摇头,叫你不要看书了,十一月的夜,多冷啊,病好后,我要把你的书,写的那些稿子,都扔了。我连声叹息,不知说什么。我出院后,发现自己的几本书和杂志真的没有了,更叫我焦急的是我写的两篇小说也不见了。我问朱力强,我的东西是不是真被你扔了?朱力强说,是啊,你睡着了时,我又心疼又恨,就回来把它们扔了。我一把抓住他,扔哪里去了?朱力强说,没扔,卖给门外收废品的去了,卖了二块一角钱,给你。我惊呆了,慢慢蹲了下去,胸口急剧起伏,我忍着比肠炎还凶猛的痛,还是没有控制住眼泪。我哽咽着说,你们救了我,也毁了我……这样文学性的话,我不时尽量不说,怕人笑话我。朱力强看不出我的伤心,说,不给你的那些宝贝处理掉,你真毁了。
  好久,我擦干泪,洗了脸,把包里的1000多块钱拿出来给了老古。我说,老古,哪些人借我钱看病的,你先还上,不够的,记你头上,我会还你。我要走了。
  我突然地这么决定,工友们吃惊不小,纷纷来劝我。但是谁劝也没有用了。
  我换了一个城市打工。还是在工地上,还是做钢筋工。
  到了新工地,我仍然边打工边看书写作。真的没有明确目的,就是怕失去和文字的接触,没有它,会很寂寞。和文字的感情像一份违反伦常的婚恋,总是有人试图打破。我在逃离中。
  我没有想到,半年之后,朱力强也到了这个工地。见到他一刻,我几乎想拔脚就走。他告诉我,他跟着杨师傅把大工的技术学得差不多了,就请老古允许他做大工,老古也同意了。可是有人为了讨好工程队长,去打小报告,说老古乱用人,乱开工资。工程队长不分青红皂白就把老古骂了一遍。他的大工做不成了。老古好不容易才为他争取到了小工中的最高工资——24块一天。他不干,走了。他到脚下这个城市时,转了几家工地,工钱都不理想,只有这个工地开的工资他还能接受。其实,大工的技术也没什么,你以后跟我学,他说。我说,反正我是不学手艺的。要说,学手艺也并不影响看书写作,可是我手很笨,什么工具一拿就伸左手,实在有困难。别人认为极简单的事,对我是天大的难。
  朱力强在这个工地日薪是35块,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有1000多,他一连数了几遍。他说,哎呀,春节回家有钱了,明年,我要叫师傅和大黄、老古他们那一帮人都来这个工地,妈的,当初不给我开大工工资,我叫他工人散伙。在这段时间,朱力强没再对我看书写作泼冷水,不过,那表情我见了还是难受,他一见我看书写作就眯起眼睛,心情很沉重的样子。我打算春节后,再找一个工地,不和他在一起了。
  这天,我接到家里一封信,说我的一篇小说获奖了,收到了3000元奖金。我兴奋了几天。朱力强问我,你这几天总是乐滋滋的,有啥好事?我终于忍不住了,把获奖的事跟他讲了。3000块啊?朱力强瞪大了眼。我说是的,3000块。朱力强说,我明白了,你小子为什么拼命写了,你挣的是活钱。也不是为了挣钱,我说。不管是不是,你挣到活钱了!朱力强说“活钱”之两个字时,脖子往前一伸,我一下了想起他父亲的样子,笑了起来。
  这以后,朱力强不再反对我写作了。可是却有更多人笑话我了,说作家怎么在工地做苦活呢。我还没有强大到不顾人言的地步,我想春节后再换一个工地,远离朱力强。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只是看书,没有写什么。朱力强问我怎么不写了,我说写不出来。朱力强说我看写作这碗饭不好吃啊。我说,我没把它当饭碗。朱力强说,这就对了,还是打工要紧。
  春节后我又换了一个工地,听说朱力强真的带着老古、大虾和大黄他们去了我们年前的工地。
  我在新工地做了一段时间,看到一家报社招聘编辑,试着应聘,居然聘上了。
  这一次,命运对我发出了微笑。在报社干了三年后,我转正了。那天,我上班时,居然又碰上了朱力强。当时,是他先叫我的,我抬头时,几乎没认出他,他原来白净的脸变黑了,头发乱篷篷的,胡子又密又长,目光很老。他搬着一箱马赛克,手臂上鼓着的青筋像细的圆钢。原来,我们单位搞装修,找的就是朱力强所在的工程队。我说,你不做钢筋工了?他说,钢筋工现在工资不高,我改做泥瓦工了,贴墙面装100块钱一天呢。我让他到我办公室坐坐,他说好啊。我和另一个女同事合用一间办公室。我带他到办公室门口,那个女同事已经来了,正在上网。他一伸头,就缩回去了,说,我先干活去。说了,就急忙走了。
  那天,我的心里格外亮堂,打工岁月的往事一幕幕浮上眼前,却看不到黑暗,想不起那些委屈,记忆中的工友们好像都在朝我笑,很单纯的笑。朱力强的到来,让我感觉浑身暖暖的。下班后,女同事走了,我带朱力强去了办公室。我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给他倒了一杯水,挨着他坐下了。我有好多话想和他说呀。朱力强坐不住,他站起来,看着我的电脑说,你们现在用这个写作吧?我说是的。他说你脑子好,再加上电脑就更不得了,你挣的是活钱啊。我笑起来,说,你老是说这话。他走到我办公桌旁,看着台板说,哦,你这么多照片,后面都是风景。我说,旅游时照的。他就问我,你们旅游都是单位出钱吧?我说,我一个人一般不出去玩。他说,我也跑了不少地方,一张照片都没有,我们都是挣钱的,花着心疼啦。于盐,你混得真好啊。我说,别这么说,一行有一行的苦处。我那些心里的话不时从哪说起了,就让他和我去吃饭。
  饭店是一个很上档次的地方,他看到迎宾小姐时,迟疑了一下,才跟着我进去。入座后,他告诉我家里房子翻新了,花了二万多呢。我问他娶媳妇同没有,他说,唉,成天在工地上,到哪谈对象去,家里到是给他介绍了一个,可是女方家要一两万财礼呢,再加上结婚的钱,少说也要四万,这事儿就一直挂着。我说,你多和她通电话吧。本来,我想点一瓶好酒,又怕他说什么死钱活钱的,就要了一瓶普通的酒,哪晓得他还是嫌贵,说二十多呀,不要不要吧。服务员说,再便宜的没有了。他说,那我们就不要了吧?我说,要要,你来了,不喝酒不像话。他笑起来,好好,反正你挣的是活钱。
  吃了饭,我又让他去我家。我分到的是两室一厅的房子。听说我的房子是分的,他又说,唉,你挣了活钱呀,你在江南安了家了,江南好呀。我说你是活钱死钱不离嘴呀。他也笑了。他看到我写字台上我和女友的合影,问,你女朋友?我说是的。她做什么的呀?我说,报社记者。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他问。我说,也没有钱结婚,也挂着呢。他说,那还不容易,两个人都有好工作,还不是迟早的事。
  我们洗了澡,就坐在床上聊着。朱力强和我说起了工地上的事。他说,你知道吗,那个河南工人老黄已经死了,电焊时让电触死了,妈的,工地就赔了一万钱。我吃惊地叫了一声,啊……他又告诉我他师傅老杨回四川老家了。因为他的右手指全让电锯切了。他说老杨不容易啊,一人供两儿子上学,也不知他以后怎么办……我只是跟着叹息,说不出什么话。朱力强又问我,于盐,你都写些什么这么来钱?我说,我写的主要是两块生活,一是老家的事,二是打工的事,别的写不来。朱力强说,哦,老家和打工的事有什么意思呀,我一想起老家和打工的事就头疼……于盐,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怎么才能挣到活钱呢?我说现在挣钱难呀,我也没主意……过了一会儿,朱力强说要回工地去,我说都这么晚了,就在这里睡。他很急的样子,站起来就要走,我在你这睡不着,我回工地才好,走了走了。我怎么拉他也拉不住。他走了,我躺了好久也睡不着。
  达了几天我请朱力强吃饭,他轻轻笑笑,摇摇头,说,不去了。有一天晚上,我请他去我处聊天,他也没去。报社的装修搞了将近两个月。我出了一趟差回来,工程队已经开始拆脚手架了。我找朱力强,一个小胖子工人告诉我,朱力强走了十多天了。我问他去哪了,小胖子工人说,不知道,他对谁也没讲,领了工钱就走了。我说,不是做得好好的吗,中途走了做什么?小胖子工人说,好什么好呀,那些天,他老做错事,量好的瓷砖还搞错尺寸,不是锯大了就是锯小了,废了好多料,队长说了他几句,就受不了,跟队长顶撞,队长一气就扣了他200块钱。我自言自语,他去了哪里呢?小胖子说工人,恐怕是去挣大钱了,他结工资的时候说,这几个钱算个鸟毛,老子以后再不干这活了,要干就干来大钱的……
  不见了朱力强,我的情绪莫名的坏,多少天写不出一个字。当写作成为一种习惯,这样的状态,会让人陷入焦虑,怀疑自己的能力。我几次试图强行进入写作状态,但是写了没几句,就感觉很累,无法继续。没有人知道我这种痛苦。
  几个月以后一天,女朋友采访归来,告诉我她采访了一个抢劫犯,女朋友说,好像是你们那里人呢,叫朱力强。我赶忙让女朋友详细说来。女朋友所描述的朱力强正是我的老乡我的同学我的工友朱力强。女朋友说,估计判得不会轻,是团伙作案,现在关在润城看守所。
  双休日,我去了润城看守所。其实,我去了能有什么样用呢,可是我就是放心不下他。到了看守所,才知道会见刑拘人员有那么多规定,要确定你是犯罪嫌疑人的近亲属,还要向办案机关申请,经办案单位同意,在办案人员陪同下方可会见。我整整跑了一天,总算疏通好了所有关节。第二天上午才见到朱力强。
  当干警将朱力强带我面前时,他一下子就拉住我的手,哭了。他说,于盐,我完了,你说挣钱咋这么难呢?我压着气愤,尽量平静地说,你那叫挣钱吗?他把泪水擦在黄囚衣上,低着头说,我想挣点活钱……我知道这时和他说什么都晚了,只有安慰他了。我说,力强,不管怎样,我都会想着你,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和我联系,能做到的我一定帮你。他摇摇头。会见时间到了,他问干警,可不可以让我寄点书给他看,干警说可以,但是寄来的书要通过他们检查后才能给他。他就对我说,于盐,我别的不要,你就把你写的那些打工的文章寄给我看看吧。我说好的。
  出了看守所,我头脑中一团乱麻,我给不给他寄那些打工的文章呢,我的那些文章对他有什么用呢?

 


  
   <<江南好>创作谈:生命的底色
  
  
  
  灵感是很奇妙的东西。它像无意的一脚踢出了沙里的金块。
  这个短篇缘于一位朋友的眼疾。2007年7月的一天,我在广州接到一个中年男子从江苏老家打来的电话,他是我的好朋友。他说因为长期在工地做电焊工,一只眼的视网膜受损,有脱落的危险,要住院治疗,钱不够,向我借一部分。我当即答应了。
  在他住院期间,我每天都会替他担心。他是我村子里的人,他二十几岁时就带着少年的我外出打工,我们几乎走遍了苏南地区所有地方,无论到了哪里,他都把我当亲人一样关照。更让我感激的是,他还是我理想的支持者。记得有一年在镇江,他去城里办事,给我买了一本长篇小说,回来已是下午一点多钟了,张嘴就说不知食堂有没有饭了。我说你还没吃饭啊?他说身上的钱刚好够买书……
  我不敢想像他的眼睛如果治不好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像他这样打了多年工仍然困顿的不是少数,我常常为无力帮助这些当年的工友而难过。一人独处的时候,往事一幕幕闪过。江南有小桥流水,江南有舞榭歌台,然而我们只能披一身风雨,在石头和钢铁中出卖青春。咀嚼着悲欢离愁,心中是难言的孤独。
  因为这个,我写下了这篇小说。关于梦想、关于困苦,还有因文字而产生的对虚无的感叹。当众多的工友形象涌在眼前时,我这位朋友却悄然退场了,众多工友的形象被我汇集到“朱力强”这个人物上。我不知道:我们对不幸命运的书写,对现实中真正的不幸能有多大影响?
  然而,在写作过程中,我不自觉地美化了“于盐”这个人物,不自觉地将朱力强的不幸归结于他的性格。思想的单薄和情感的狭隘在所难免,但是作为作者我却没有认识到。
  直到《红豆》杂志的编辑对我提出了具体的修改意见:仅写一个作家对人物不幸命运的同情以及文学在现实面前的软弱是不够力度的,作者有驾凌于表现对象之上的娇饰的悲悯,在“朱力强”和“我”身上其实有更值得发掘的东西,应该在更高的层面上省察“我”和朱力强之间的分歧,找出“我”与朱力强们共同的文化源流和情感认知。
  稿子一放就是几个月。期间,我似有所悟。
  只有将自己融入笔下的人物,将他们融入自己的心灵居所中,作者与人物共同咏叹,相与温暖,这才是真正的悲悯,也是文字的尊严所在。也只有将人物放在特定的文化背景之下和时代的生活图画之中,我们才可能更深一些地发现生存的真相。原来,“我”和朱力强们一样,都背负着沉重又美好的父辈期望,我们都为能在家乡人面前活得像个人样在打拼,我们都有一个江南梦,我们也都以“为了生存”为借口或多或少地迷失了方向,为了某种所谓的尊严舍弃了真正的尊严甚至是做人的底线。
  其实,“我”就是他们,他们就是我,我们有一样的生命底色,也有着一样的情感和血脉。
  
  
   2009年春于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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